<p>结婚前,季越曾做过三年的空乘。<br />
这三年的工作经验给她留下了良好的体态和时时刻刻微笑的习惯。<br />
尽管此刻心里慌乱如鼓,她还是眨着圆圆的眼睛,让嘴角努力保持上翘的形态,像一个亲昵、不拘小节的大姐姐那样,笑眯眯地问司机:“嘁,我弟也这么说。你多大啦?有姐姐没有?和我弟弟长得好像。”<br />
这是当初乘务长教给她的办法——在飞行途中遇到那些格外不讲理、怎么都说不通的旅客,可以和他们拉拉家常,套套近乎。最初季越飞的是日韩国际线,这条线上常有廉价的夕阳红旅行团。那些老头、老太太苦了半辈子,很多人是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国。他们喜欢大剌剌地互相喊话,站在拥挤的过道上和家属视频,一得了空就悄悄地把安全带解开。面对这样的乘客,季越只能是一口一个“阿姨”,一口一个“叔叔”,说他们像自家长辈,用半是规劝半是撒娇的语气请他们坐回位置、关闭手机、系上安全带。<br />
“亲姐姐?没有。干姐姐倒是有几个……”司机自说自话地吹了个口哨。<br />
车子压住一块石头,猛地一颠,季越险些栽到前排去。她绑好的丸子头散开了,一头刚洗过的头发蓬乱地搭在肩膀上,车里弥漫着她那款名叫“海岸幽兰”的洗发水香味。<br />
这种香味又甜又清爽,像是玫瑰花和椰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原本季越最喜欢这款香味,闻也闻不够,此刻心里却满是懊悔。<br />
司机回头看看她,狎昵地抽着鼻子,“学车还喷香水啊?是去学车的还是去……”<br />
“嗳?可别说,你长得和我弟弟还真像!”季越用一阵哈哈大笑打断了他猥琐的猜测。<br />
她怀抱着两条胳膊,小臂在颤抖着,她感觉得出来,车速在逐渐放慢。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地,道路两旁的玉米秆长得比人都高。她虚构起一个并不存在的亲人,不由分说地给司机从侧面拍了一张照片。<br />
“把照片删了。”<br />
一个急刹车,季越险些滚到前排去。司机一只手臂搭在副驾座椅后侧,另一只手直接在车窗上摁灭了烟。<br />
车里的氛围凝滞起来,季越假装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嘻嘻哈哈地把那张模糊的照片发了出去。她端详着毫无回应的手机屏幕,连说道:“太像了,太像了,我这就发到家族群里让我弟弟、舅妈、舅舅都看看。这个驾校还是他们给我报的呢,他们家好像就在这附近。要不是赶时间,我就请你去他家看看了……”<br />
季越像念经一样,噼里啪啦地向外蹦着话,她一刻也不敢停,她害怕自己一旦停下了,车厢里就要被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挤满了。<br />
2.<br />
然而沉默还是蔓延开来。<br />
司机搭在副驾的上臂上青筋爆现,它们一鼓一跳的,似乎发出了某种挑衅的信号。<br />
季越几乎要尖叫出来,她浑身肌肉紧绷,一只手搭在车门上,另一只手在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胡乱摸着,渴望能在那堆零零碎碎的口红、钥匙、纸巾之中翻出个防身的武器。<br />
“你平时见了男人也这么多话吗?”司机吐出厚重的烟圈,然后回头审视着季越。<br />
季越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那双眼睛里全是血丝,眼下一片青黑,眼白里还有几个隐约的黄点。他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季越,像在用眼神测量她的轮廓。<br />
“我,我没有啊。我就是觉得你长得像我弟弟……”季越还在嘴硬,她垂着头,装作在回消息。她怕自己一抬头,司机就能看到她眼里恐惧的泪水。<br />
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是微信语音通话的铃声。<br />
季越几乎是哽咽地接起了这个电话——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女音。<br />
“是你吧?季越。咱们不是在群里约好今天一起上方教练的小课吗?你还来不来?不来的话我们就重新找人拼课了。”<br />
季越已经无暇顾及到底是谁打来的这通语音电话,她只知道,今天这条命是这个人救的。<br />
“大舅妈!!照片看到了吧?是不是很像我弟?”季越飞速地用手背粘掉了眼角溢出来的泪,接连不断地说道,“对,对,我就在附近。定位啊?噢,好,我这就发。这个司机和我弟太像了,车牌号?就是我群里发过去的那个。哎呀,说不定这就能看到我们这车……”<br />
3.<br />
玉兰驾校里,宿秀丽轻轻皱了眉。<br />
她只给自己留了三秒的时间皱眉,刚一察觉到自己在做这个会增长皱纹的动作,连忙把手机拉远了些,用闲下来的那只手在眉心拨了拨。<br />
“喝多了。这个叫季越的。”她用唇语对站在一旁的两位女伴说。<br />
季越似乎还在电话里胡言乱语着,每当宿秀丽想说“哎,好,等会见”之类的话时,季越就爆发出一阵刮人耳膜的大笑,强行延续通话时间。<br />
“哎,大舅妈,我给你说,这个司机,你是不知道有多像我弟——叫什么名字呀,小朋友?我给我大舅妈说一声,她说不定认识你……”季越的声音在电话里忽近忽远,听得出,她那边信号不算好。<br />
“算了,别等她了。咱们直接升级一对三的私教课不就是了?浪费这个时间干什么呢?”岑染反复看着手表。她已经不耐烦了,她的时间很宝贵——在律所,约她见面一小时,是要付一千五百元咨询费的。<br />
她和宿秀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这个驾校还是宿秀丽推荐的。<br />
当时宿秀丽说的很好——“服务好得不得了,随时都有车,来了就能练。还有小班教学,划算得很!”<br />
她心里已经对宿秀丽有了埋怨,“秀丽姐,一对三的小课比一对四的也就贵80块钱,咱至于为了那点钱等半个小时吗?”<br />
“抱歉,我可能也没法和你们一起拼课了……”有个声音怯怯地说,“老家来人了,我得……”<br />
岑染根本不在意说话的谁,她只是不耐地挥挥手。<br />
等那个身影走远后,她倾吐出了满腔的不满:“这个季越,是不是也是什么全职太太?和刚才走的那个一样是吧?我猜也能猜得到,不是孩子不舒服,就是家里老人病了,总之啊,这全职太太出门干点自己的事,家都转不动了……”<br />
说完这句话,岑染才觉得有些不妥。宿秀丽也是全职太太,从搬过来后就没见她出门上过班。<br />
幸好,宿秀丽一副压根没往心里去的样子,一手盖住手机,一手摆了摆,“别乱说,人家小庄之前是…可能是飞行员。我听教练说的。嗳?来了,来了,大门口那个就是。”<br />
4.<br />
抵达驾校时,季越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她像一个刚从水里被打捞上来的人,几乎是半跪着从车上下来的。<br />
迎面走过来一位短发女子,太阳在她的正后方,炽烈的阳光吞噬了她。季越看不清她的五官,只看到那利落的短发上挑染了几抹棕红色,看起来格外热情。<br />
“回市区走不走?”短发女子已经拉开了车门。<br />
季越迟疑地转过身,“这个车……”<br />
“不好意思,家里有点急事,一直没叫上车。”短发女子抱歉地对着季越笑了笑。仿佛生怕季越不信,她还扬起手机,让季越看了一眼叫车软件里的等候时长。<br />
“注意安全。”季越干巴巴地说。<br />
司机从后视镜意味深长地盯着她。她像被定身了一样,在门口那块空地站了好久。<br />
短发女子的手机屏幕似乎一直在她眼前晃荡,过了许久之后,她才意识到底是哪里不妥:那台手机的电量,只有7%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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