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悠悠在居竹轩外停下,车帘拂开,一位长身如玉的公子踩下了车。
公子容色清俊,姿态卓绝,脸上的笑却带着些微憨直,他回身搀扶一位头戴兜帽的女子,女子虽遮面,看不清容貌,可那素若莲花的淡雅气质,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这一对璧人走在居竹轩门口,引来不少目光,老板也亲自跑出来,殷勤招待。
“六爷和小娘子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二楼的雅间已备好了,请二位随我上楼。”
苏景宣细细拉住苑南的手,牵着她往楼上去。雅间极宽敞,不但桌椅齐全,还备有床榻歇息,苑南踏入,皱了皱鼻子,对老板说:“我嗅觉灵敏,对屋中的气味最在意,老板若不嫌弃,可许我点上自己的熏香?”
老板自是乐意,笑道:“小娘子自便。”
离离利落地拿出早准备好的香片,替换了雅间的香笼,苏景宣有些纳闷,问:“阿南不是……”不用香吗?
最后的疑问没有说出来,他的嘴已被一颗红色的丸药堵住了。
“这是我新配的安神丸,吃一颗吧。”自从苏景宣不喝药后,苑南便常做些药丸与他服用,苏景宣用的习惯了,不假思索,将药吞了下去。
离离冲友竹打了个眼色,两人带着下人们一道退了出去。
门一阖上,屋内便传来低语昵哝,听得人忍不住嘴角上扬,唯有立在门口的雪儿,一副刚从醋缸子里捞出来的样子。
离离转头,对雪儿吩咐道:“六爷说居竹轩最好的便是他们的鱼,小娘子让你去厨房守着,务必看着他们用最新鲜的鱼,好好做了呈上来。”
雪儿自是不情愿,但出门在外,不能显露,扭着屁股跑了。
离离得意暗笑,对友竹说:“六爷的酒好像落马车上了。”
友竹点头:“我去取。”
“我随你一道。”离离跟着友竹下楼去,两人步至后院,离离见四下无人,忽而扯住了友竹的衣袖。
“做什么?”友竹顿步,挑眉道,“你莫不是对我芳心暗许?找个地方说悄悄话。”
“呸。”离离啐了他一口,叉腰说,“我问你,六爷待小娘子如何?”
友竹不假思索:“这还用说?六爷待小娘子如自己的性命。”这可是他亲耳听见苏景宣说的。
“那我们小娘子待六爷呢?”
苑南对苏景宣尽心尽力,哪怕六爷落到那般境地,她也从未有半分嫌恶懈怠,始终如一,友竹看在眼里,感激苑南,却总觉得差些什么,于是他说:“自是尽心尽力。”
“若是有人要小娘子的命,你当如何?”
友竹愣住了:“谁要小娘子的命?”
“哼,那可多了去了。”离离冷笑。
“谁动小娘子就是动六爷,老子第一个不允!”友竹拍着胸脯说,大话说得震天动地。
“此话当真?”离离认真地反问。
“哪里有假?”友竹还没说完,一颗药就扔进了他嘴里,差点给他呛过去了,友竹抠住脖子问,“什么东西?”
“毒不死你。”离离笑得莫测,“今日便有人要小娘子的性命,待会取命的人来了,你别忘了你自己说的话。”
友竹大骇,正待要问离离发生了什么,后院的门忽被敲得砰砰响,门外有人粗声叫道:“开门!快开门!”
离离赶忙拉着友竹躲在了楼梯的暗影里,居竹轩的伙计放下门栓,一群人就冲了进来,友竹一眼便认出领头的人是府上的刘全。
回想离离说的话,他脑子一转,诧道:“静轩要小娘子的命做什么?”
“你反应倒挺快,我们小娘子也想知道呢。”离离说。
两人说话间,刘全已问了苑南的所在,带着一帮人冲了上去。
友竹听见他叫苑南“妖精”,还直呼苏景宣大名,说他是个傻子,友竹忍不住了,捏起拳头骂道:“死东西,一年前不过是爷爷身边的一条摇尾巴的狗,今天竟然敢咬六爷和小娘子?看我不给他点颜色瞧瞧!”
离离来不及拦,友竹已义愤填膺地跟了上去。
刘全今日来,势在必得,他也不怕把动静闹大,动静闹得越大,对他们成事就越有利,于是他一面上楼,一面大声说:“苑小娘那个贱人在哪儿?!”
老板拂开众人跟上去,说道:“刘爷,您这是干什么?雅间里可有……”
他还没说完,就被刘全推开了。
“雅间里有什么,我可太清楚了!”刘全骂着,一脚踹开门,冲屋内大喝道,“贱人!”
刘全破门而入,却并未有“人赃并获”的场面,眼前坐着的只有苏景宣和苑南。刘全大惊,踹门的力道收拾不住,扑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刘全?”苏景宣下意识地攥紧苑南的手,将她护在身后,“你来做什么?”
苏景宣虽傻了,但他当初给刘全带来的威慑仍然在,刘全胆颤,趴在地上说:“小的,小的路过,听说六爷来居竹轩用饭,特特上来伺候的。”
这个理由,连没心眼儿的苏景宣都难以相信。
友竹和离离赶回来,听见刘全的话,友竹嘲讽道:“难得刘主管有这份心,还不快去为咱们六爷斟酒。”
刘全咬牙,嫌恶地回头,瞪了友竹一眼,谁知苏景宣将酒盏朝前一倾,笑吟吟地看着他,那一刻,刘全差点以为苏景宣又苏醒过来了。
苏景宣主仆戏耍刘全的当,苑南朝离离递了个眼色,离离转身将屋门掩上,刘全一心盘算着哪里出了岔子,要如何给静轩递消息,竟未意识到雅间内只剩他同明轩主仆四人了。
“我方才听见刘主管上楼时,骂什么‘贱人’?”苑南冷不丁,嘴角噙着淡笑,“刘主管,这‘贱人’是谁?”
刘全后背一片发汗,头面红胀得比平日厉害,他纳闷,抹了汗珠,堆笑道:“小娘子听岔了,听岔了。”
说罢,刘全心如擂鼓,慌得厉害,他暗暗骂娘,只觉此地十分古怪,不可久留。他立刻起身,抱拳告辞,话还没说出口,头顶一阵眩晕,眼前发黑,“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苏景宣饮酒的动作顿住,疑惑问:“他怎么了?”
苑南拔下发间的银钗,在刘全脖上划出一道红痕,刘全却毫无反应,已彻底晕死过去。
“刘主管平素太过操劳,方才又猛然站起,这才晕倒了。”苑南面不改色地胡诌,“就让他在此处歇息,想必一会儿就好了,趁着这个当,六郎陪我去买些糕点,好不好?”
苏景宣深以为然地点头,他只在乎苑南开不开心,旁的全然不管,听苑南主动请求,他乐得答应,顺势捏住她的手,起身离去。
苏景宣和苑南相携走了,门一阖,友竹看向离离,说:“原来小娘子早就计划好了。”
离离挽起袖子,动手抬起刘全的肩膀,对友竹道:“愣什么?干活!”
苑南牵着苏景宣坐上马车,离开居竹轩,拐入了一条不起眼的巷子,最后停在了一家药铺前。
药铺的店面不大,门口挂着“冯”的字样,药铺只有冯掌柜和小学徒白儿打点,白儿正在捡药,看见一辆阔气的马车停在门口,赶忙丢了手里的活儿迎上去。
苑南戴着兜帽下来,回头对车内说了两句话,马车便缓缓走了,独留苑南一人提裙跨入药铺。
“南姐儿,人已经到了。”白儿的目光从马车上收回,“正在后堂屋里坐着。”
苑南谢过,脚步不歇往店铺后堂走去,一人从堂屋内掀帘出来,苑南取下兜帽,加快两步上前,低声叫了句“舅父”。
冯掌柜说:“你上次托我看的东西,我已有眉目了,你先处理好里头的事,我们再谈。”
此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疑惑问:“来人可是苑小娘吗?”
一身麻衣的女子半靠在门边,容貌清秀,看着有几分聪明,只是风尘仆仆的,一脸倦容。
苑南点头,引她回到屋中,她从袖中掏出半枚铜钱,与女子手中的铜钱,刚好合成一对,这是她们为了这次见面,提前备好的“暗号”。
“你就是萋萋?”苑南问,萋萋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年前西角院之事后,萋萋离开苏家,回到乡下老家,近日才重返湖州府,若不是苑南主动寻她,她也不会出现在此。
“小娘子是想问当年那件事?”
僻静的堂屋,药香萦绕,苑南和萋萋相对而坐,倒是萋萋主动提起话头。
“此事有诸多疑点,可惜当年的细处已难以探查,我只好冒昧寻你。”苑南淡淡道。
“小娘子认得蝉儿?”萋萋诧异道。
“我不识得她”苑南道,“只是这位姑娘死得不明不白……”
“即便她死得不明不白,同小娘子有什么相干?”萋萋呛她道。
苑南哑然,此事同她确实不相干,但她能察觉到,当年之事似乎同苏景宣有牵扯,她不得不去追根究底。
“你若不想提当年事,今日又何必来?”苑南没有回她,反而质问道。
萋萋一怔,正色道:“这件事,绝非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也不是你一个小娘子能兜得住的,你若想让我说,可以,但我需要见一个更可靠的人。”
“你要见谁?”
萋萋飞快看她,唇中轻轻吐出三个字:“苏六爷。”
苑南眸色微暗,薄怒道:“苏六爷如今的境况,萋萋姑娘不清楚吗?”
“我知道,但这件事除了他,没有人能揭得起。”萋萋看向苑南,“听闻小娘子一直在六爷身边照料,对他的情况最清楚不过,你说如何?”
苑南倏然起身,说:“竟然如此,我与你都只有静待时机了。”
萋萋讶然,她没想到苑南大费周章地找到她,又如此轻易地放弃了。
“小娘子这是何意?”萋萋亦站起身,“你莫不是心疼苏六爷,不愿他淌这趟浑水?”
苑南回顾,眉间积着霜雪:“是。”这些混沌的事,她是不愿他沾染半分的。
谁知萋萋冷笑一声,讥她:“听说苑小娘当初是被强塞进轿子,送进苏家冲喜的,我还以为你恨透了苏家,如今看来,你是爱上他了。”
苑南心中一怔,并未理会她,只是说:“你若改了主意,可以来药铺递消息,约我相见。”
苏景宣在祥安和铺子选了几样糕点,友竹和离离就赶来了,见他们眼角眉梢全是笑意,苏景宣十分好奇,问:“你们笑得这样开心?有什么好事?”
友竹压住上扬的嘴角,说道:“六爷,我今日行侠仗义,惩恶扬善,怎能不开心?”
苏景宣不明白,眨了眨眼,也没再询问,友竹和离离相视,交换了一个患难与共的眼神。
原来,苏景宣和苑南走后,友竹稳住刘全的人,避免他们回府报信,离离则找到雪儿,让她去屋中伺候,她称苏景宣吃酒吃醉,吐了小娘子一身,小娘子已回府换衣裳,让雪儿好好伺候苏景宣。
雪儿这些日子,每天都巴望着贴身伺候六爷,何况苑南多次默许她亲近,她也不怀疑,欢天喜地地跑进去,就被迷香放倒了。
这是苑南的一石二鸟之计,将那意图陷害的刘全和那狐媚的雪儿一并打包捆绑,设下个陷进,到时候福康堂和静轩互相打脸,他们想想都刺激。
苏景宣并不关心他们的快乐,他心里只有苑南交代他买的糕点,他认真地瞅着铺子伙计将糕点包好后,仔细接过,登车回流英巷接苑南。
那抹素白的身影已立在巷口等他了,日光澈澈,铺洒青石砖上,将她的倩影罩上一层莹莹柔光。
苏景宣心中明亮,掀起车帘,率先跳下车,快步朝她而去。
“六郎,你来了。”她仰头,轻纱顺着帽檐拂开,露出她柔缓的眉眼。
苏景宣心头满溢,牵住她的手,认真说:“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