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个鬼啊？！”

　　张骏黯然道，“Sherry，不用在意我。”他端着杯子往外走，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分明听到他自言自语，“有没有一个人，能被你做进规划里呢？”

　　邱如雪心里闷闷的，下班的地铁上还在琢磨张骏的话，一不留神竟然坐过了站。回到小区已是深夜，四周静悄悄，连流浪猫都寻个避风的角落歇息了。她不知该生自己的气，还是该生张骏的气，思前想后，决定生乔芝安的气，上楼逮住嘴快的她兴师问罪。

　　乔芝安果然还没睡，正愁眉苦脸地捧着电脑，嘴里念叨，惨了惨了惨了。

　　邱如雪踢掉高跟鞋，幸灾乐祸地嘀咕，“该，谁让你通风报信。”

　　乔芝安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把电脑包往沙发上一扔，“你怎么了？”

　　乔芝安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哭唧唧，“邱老板，我明年的日子没法过了。”

　　乔芝安从小看到数字就头疼。前一天，为了做年终总结，她把接手公众号以来总共二十八篇推文的数据都调出来，做成一张表格。考虑到主编年纪大了眼睛不好，还特意把字号调得老大。

　　表格被路过的邱如雪一票否决，断言没有人会想看这么丑的东西。

　　邱老板屈尊帮她重做了一份演示文稿，单调的数据变成了漂亮的折线图，三个巨大的百分数独占一整页：“看看，阅读量上涨 325%，互动量上升 280%，粉丝数上涨 410%，你们主编就偷着乐吧。”

　　乔芝安迷惑地眨眼睛，“涨了这么多吗？你拿什么做的对比？”

　　“当然是和历史最差数据比。”

　　“为什么这条折线看上去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因为我悄悄调整了一下纵轴的比例，越往上面，间距越宽。”

　　“这……主编会发现吗？”

　　“发现又怎么样？我们也没造假。”邱如雪坏笑，“数据是死的，全看你怎么解读。总之要让领导明白，公众号的影响力有了质的飞跃，该给你这个功臣多发点奖金。”

　　乔芝安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天一早就把演示文稿交了上去。

　　主编龙颜大悦，召唤乔芝安去他的办公室。他一上来就连说三个好字，头上稀疏的毛发一抖一抖的。“到底是年轻人，可塑性强。你当初还说没经验做不来呢，可见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嘛。”

　　乔芝安陪笑，“感谢领导的信任。”

　　主编凑近了去看那张折线图，乔芝安一阵心虚，以为他要质疑比例不对，没想到他用手指点了点屏幕，问，“这是两个月以来的成绩？”

　　乔芝安点点头，“两个月零三天。”

　　“好！明年再接再厉。做出六倍的增长！”

　　乔芝安吓了一跳，“啊？”

　　主编耐心地教她数数，“一年有十二个月嘛。就拿粉丝数来说，两个月能上涨 410%，十二个月就能上涨 2460%，心算会不会啊？不会就去拿个计算器摁一摁。现在这个数据乘以六，就是公众号明年的业绩指标了。”

　　乔芝安迷迷糊糊地走回工位，还真的问同事借了个计算器，摁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增长率不能这么看。

　　她回家后又在 Excel 上算了一遍，激动地给邱如雪展示，“你说主编是不是在坑我？每个月能均匀涨粉已经烧高香了，增长率还要翻六倍？你快帮我看看，是我不理解数学吗？”

　　邱如雪怜悯道，“是你不理解主编。当领导的人，站得高，看得远。”

　　“但这也太难做到了。要不……我去买点粉吧？”

　　“你还真是个大小姐啊。上班不赚钱，反而往里搭钱。”

　　“那怎么办嘛？”

　　“放心啦。明年年底，我再帮你做张图。玩玩数字游戏，保证让你轻松过关。”

　　乔芝安双眼放光，“哇！你真是我的大救星！”

　　邱如雪像个大佬一样甩了甩头，“来，帮大救星捏捏肩。”

　　乔芝安卖力地捏了几下，幽幽叹息，“明年这个时候，你说不定已经在美国了。过新年，别人去纽约时代广场看大彩球掉下来，你留在办公室加班，还要挤时间帮我画折线图糊弄主编。唉，感动得想哭。”

　　邱如雪笑骂，“呸，我就不能画完图再出门看大彩球嘛。”

　　乔芝安伤感道，“你不在，生活会失去很多色彩。”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想要色彩啊？在我走之前，把三号楼那个男人拿下。”

　　乔芝安手上加劲，“你比主编还狠！”突然眼珠一转，“在你走之前，张骏能把你拿下吗？”

　　“门都没有。”邱如雪瞪眼警告，“以后我的事，你少跟他说。”

　　“那他的事，你想不想听？”

　　邱如雪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想。”

　　乔芝安狡黠一笑，“不对呀，你平时那么八卦，连健身房前台小哥和舞蹈老师的关系都要打听，怎么张骏的事反而不感兴趣了？是不是在你心里，他跟别人不一样了？”

　　“他确实比别人更讨厌一点。”邱如雪伸一根手指点住她的额头，把她兴奋的脸推远，“至于你，搞定了中央空调，再来跟我讲话。”

　　“小顾经理，搞得定吗？”田露西扶着梯子，担心地仰头问道。

　　顾承阳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托着大纸箱的手危险地抖了抖。岁末年终是糖果销量最好的时候，品牌和商超合作，促销活动一波接着一波。销售部人人都在连轴转，顾承阳一天跑了五家店，手机响个不停，忙到晚上，还被田露西一个电话叫过来帮忙。摊子铺得太大，促销员又临时出状况，两个人只能亲力亲为，布置现场、搬货补货。人对疲惫的感知很神奇，过了某个极限点以后，就不会再觉得难熬，反而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空地上有个用彩色糖果搭成的金字塔，正面露出几个缺口。顾承阳把箱子搬了下来，和田露西一起用里面的糖果填满缺口。金字塔又恢复成完整的原貌。顾承阳前后看看，打趣道，“露西，我们俩一人站一边，像不像埃及法老的左右护法？”

　　田露西的笑声过于响亮，把旁边几个顾客吓了一跳。

　　她连连摆手，“不好意思，累的时候笑点低。”

　　顾承阳看了一眼手机，“跨年夜商场不打烊，且熬呢。”

　　微信群里，全国各地的销售都在发活动现场图，气球、纱幔和彩虹快要溢出屏幕，老板毫无征兆地甩出一个百元大红包，“兄弟姐妹们辛苦了，感谢大家为甜蜜的事业做出的贡献！”

　　红包在三点五秒内被抢光，没抢到的人捶胸顿足，老板助理发言，“没抢到的别灰心，零点还有更大的哟。”

　　田露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顾承阳小声说，“零点以后你就撤吧，这儿有我盯着。”

　　田露西摇头，“不，我要坚持到最后。”而且，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顾承阳从口袋里摸出两瓶咖啡，“早上拜访的时候客户送的。来，感情深，一口闷！”

　　田露西听到“感情深”的时候愣了一愣。顾承阳拧开盖子，一口气灌下去半瓶。她注视着他的喉结有节奏地滚动，心想，真性感。

　　“小顾经理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心头徘徊很久的话，就这么问了出来。

　　顾承阳冲她笑笑，“怎么？”

　　“好奇。”

　　顾承阳看向远处，表情很微妙，“唔，真诚、坦率。”

　　真诚、坦率？这是在暗示我什么吗？田露西累过了头，觉得脑子转不动了。

　　顾承阳又看了看时间，突发奇想，“露西，我们去顶楼吧！”

　　“啊？”

　　“跨年加班这么惨，总要找点乐子。我们上去看烟花。”

　　他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带她离开了地堆。田露西感觉浑身都绷紧了，唯有心在狂跳。他们乘货梯直达顶层天台，用超市员工卡刷开门禁，外面，浓重夜色挟着无边寒意袭来。两个人刚一冒头，就被冷风吹得直哆嗦，只得躲回楼梯间。田露西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交替往两只手上哈气，顾承阳拿出手机，“离零点还有十分钟。”

　　朋友圈里热闹非凡，颜晗发了张在埃菲尔铁塔下一家三口的合照，她和她妈妈都戴着名贵珠宝，她父亲颜总经理举着酒杯，笑容和蔼，配文是法语的新年快乐。

　　孙悦淇发了段夜店里的视频，镜头晃过卡座内七歪八斜的肉体，对准热力四射的舞池。不断闪烁的灯光照出一截截火辣身姿，看得人心神荡漾。

　　公众号的《枫桥夜话》栏目一分钟前刚刚更新：

　　上周本栏目向读者朋友们征集“冬天的温暖瞬间”，收到许多留言。乔奶奶都看到啦！摘录一些我特别喜欢的，分享给大家。

　　在零下十度的长野雪夜，和老婆（当时还是女朋友）一起泡露天温泉，就着煤气灯的昏黄光线，看热气袅袅上升。雪落无声，那一刻感觉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很多只雪猴子）。

　　期末周刷完夜，和前男友一起走出自习室，穿过两边种着白桦树的街道回寝室。过马路的时候正好遇到卖烤红薯的老伯伯推着小车出摊，他给我买了那天烤出来的第一枚红薯，我们站在清晨的路边，小心翼翼地吃完了，那种烫手的感觉至今还是很难忘。

　　二十五岁那年冬天，和女朋友约定，要是能坚持跑完全马，她就答应我的求婚。跑到最后五公里，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拼命咬牙坚持到终点。下来一检查，韧带拉伤，没来得及庆祝就直接进了医院。女朋友可心疼了，给病床上的我端来一杯热水。那是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水。

　　乔奶奶觉得，人不是活一辈子，而是活几个瞬间。夕阳落下的时候，烟花绽开的时候，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一定要揣着满腔爱意，用最坚定的步伐，义无反顾地跑去喜欢的人身

边。今天是跨年夜，陪伴你的想必是很重要的人。新的一年里，和 TA 一起创造更多难忘的瞬间吧！

　　顾承阳把最后两句话反复看了三遍，皱起鼻子，在底下留言：

　　冬天的温暖瞬间，就是 VAS 糖果新年臻选好礼，多买多划算，甜到你心底！

　　乔芝安的私信马上就来了：“评论ᵂᵂᶻᴸ区请不要打广告，谢谢配合。”

　　“这明明是我的真实感受啊！”

　　“我刚刚搜过了，这就是你们的新年大促广告词。”

　　“你走开，我要跟乔奶奶说话。”

　　“……”

　　“乔奶奶，被人误会怎么办？”

　　对面回得很快，“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解释也无用。”

　　顾承阳盯着屏幕，良久没有说话。边上的田露西喊道，“小顾经理，最后一分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