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稀里糊涂忙了一天,第二日辰时刚过,小满又晕乎乎地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摸下床,第一件事就是在那幅消寒图上画梅花。
她揉揉眼睛,仔细用朱红填了一层,举在手里横竖看了好一会儿,只盼着日子过得快些,好让她把一树梅花画完整。
正在端详时,周词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酒酿蒸蛋进来,二话不说给她打了清水洗漱,拿毛巾在她脸上仔细抹了把,最后端起碗舀了一勺鸡蛋喂到她嘴边。
小满冷眼看着他,张嘴吃进一口,说道:“无事献殷勤,你做了什么错事还是有求于我?”
周词笑了下,说:“今日要去你师父那儿?”
“你不去书院?”
“今日休沐。”
“不行,不带你!”
小满斩钉截铁地拒绝,周词淡淡说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而且小怜如今住这里,他以后若有心来此处找你们,一切自会真相大白,到时恐怕他会更加生气。”
小满默不作声,周词句句说得在理,让沈淼知道不过是早晚的事。
周词仍旧端着碗,举起勺子往她嘴边挨了挨:“他能苦苦守候你师娘这么多年,可见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相信他定能理解,也必不会怪罪于你我。”
“我说不过你。”小满撇撇嘴从他手里拿过碗,三两口吃了个底朝天,舔舔唇角说道,“罢了,要去就去吧,他责罚我我也认了,要是想罚你,我可不帮啊。”
他把碗举过头顶,认真说道:“甘愿领罚。”
小满笑了笑,下巴指指门口说:“走啊,还愣着干什么。”
二人启程前往京郊小院,小满带着周词抄了近道,只管往荒郊野外走,他本打算着不能空手前往,可思来想去,小满的师尊乃是天上仙人,要给神仙送礼他是想破脑袋也没招的,不欲空手也只得空手了。
京城地界辽阔,周词又只是个凡人,走了近一个时辰才见到城郊那座荒山。山下杂草丛生,荒无人烟,顺着一条小径往上爬至顶点却是另一副景象。
薄雾袅袅,翠竹环绕,穿过一条曲径通幽的小路,便是一幢幽静的小屋。
周词想到,小满天生地养,她这师父便同父亲一般,既然如此,或许还该称他一声岳丈……
小满走到屋前,透过窗张望了两眼,连门都没敲就大剌剌地推开走进去了。
东面窗边,一名男子静静站着,此人长身玉立,相貌俊雅,看着不过三十上下。
周词那声“岳丈”恐怕这辈都叫不出口了。
沈淼转过脸看向二人,阒静无声,眼中藏着一抹悲色,心思好似落在极远的地方。
“师父。”
她放慢步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周词进门,恭敬地朝沈淼一揖,小满只能期期艾艾地说道:“师父,他……他是……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要助其渡劫的凡人,周词。”
沈淼不言不动,目光落在周词身上,眉心短促地皱了下。
“还有呢?”
“还有什么?”小满瞪大了眼看着他。
周词听出了言下之意,行了一大礼,言辞恳切而郑重地说道:“晚辈周词见过师尊,周词不过一介寒门书生、百无一用,却幸与小满相识于微末。”
“小,满……”
沈淼缓缓念出这一陌生的名字,目光漠然地扫向她。
周词的话顿了顿,小满眼珠溜溜转了圈刻意避开,沈淼无视她的举动,淡然看着她说道:“你先出去,我有话同他说。”
“哦。”小满走到门口,回头瞄了眼周词。
周词也同样悄悄看了她一眼,浅浅一笑,很轻、很静。她转过头去,也跟着笑了下。
她闲闲走到门外,坐在小屋旁的石墩子上,沈淼定是设了结界,不然也不会听不见屋里人说了什么。太阳从南面移到头顶挂在竹枝上,竹叶压得沙沙作响,她想起许多过去的日子,如今回忆起来,竟熟悉又陌生。
小满渐渐垂下头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周词从门内出来,轻声叫醒她,指指里头说:“沈前辈叫你进去。”
她急忙坐直了问道:“他与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
周词语声平和,神情里也看不出端倪,小满懒得问了,拍拍他的肩起身就往里冲。
刚一进去,背后的门板就自己关上了,沈淼背对她负手而立,小满打量几眼心里揣摩半天,他才开口说道:“你与他成婚了?”
“是,但我是迫不得已,我一跑进这身体里人家已经接了亲拜完堂了。”
“你说谎。”
“我、我哪里说谎了。”
“你对他动了心,却不肯如实回答。”
小满低头沉默,沈淼转身,从高处垂眸看去,他忽然诧异茫然,因为这一眼,他看见的仿佛不再是当年那只山狸妖,而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
沈淼的眼神起了波澜,他微微俯身,问她:“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他是凡人,寿数不过短短几十年。”
“我知道。”
“他的劫难会拖累你,甚至让你也有性命之忧。”
“我知道。”
“你们也许……会重蹈我的覆辙。”
“我知道……”
小满抬头看着沈淼,眼眶却一点点红了:“师父,你后悔过吗?认识师娘,你后悔吗?”
“从未。”
“我也一样!”她立马说着,眼神飘到四周完完整整看了一圈,“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没有动过分毫,师父,有人肯为你费尽心思是件很美妙的事,我活了几百年,第一次感受这种好,护着我的好、温柔待我的好、明白我心思的好,这些好都是周词给我的。师父,你抛却所有而希望得到的东西,我也有了,我以前不懂你们豁出性命是为了什么,现在我知道了,因为天地人间,唯爱难求。”
沈淼静若止水的面庞突然浮上一丝释然的笑,她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天地人间,唯爱难求。
那她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他伸出一手轻轻覆在她头顶:“我的灵力百年来已散去大半,缚灵咒只能替你解去部分,每日大约只能维持一个时辰。”
“好!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
小满乖乖坐在椅子上静待他施术,门外却突兀地响起一阵窸窣声,只听周词惊诧道:“小怜?你怎么在这儿?”
她心中一紧,飞奔拦在门口,然而木门已被推开,一个小巧的身影从她身旁钻过,跑至沈淼跟前,竟是无心触碰了他一下。
小满倒吸一口凉气,冲上去拉开小怜,对门口的周词喊道:“快!快把她带走!”
沈淼倒在地上,神情痛苦,小满扶着他几乎哭出来:“师父,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来,我真的不知道……”
沈淼双眉紧锁,艰难地摇了摇头。
她知道,是天火灼心,沈淼的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