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李宜杉靠在彭霖澍身边,同他聊起彭进生。
她双脚并拢,上半身倚着墙,抬头望向东北的夜晚,缓缓说道:“为什么要忘记呢?不忘才是好的。”
在她的话里,彭霖澍转身,和身边人如同复制粘贴那般倚靠在墙上。
“彭叔叔是很好的人。”至少对于李宜杉来说,是这样的。
她转头注视着他,一双漆黑的眸子照进他的眼:“所以你不是想忘记,你只是不知道如何怀念。”
李宜杉伸出手,出来的急,手套被她落在了商务车里,现下她只好用自己发冷的手,贴住他的,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带给彭霖澍一些温暖。
何屿端着两杯冒气的热水出来时,就见两个人以同样的姿态抵着墙,牵住彼此的手,什么也没聊,只是定定地站着,像两棵紧紧依偎在一处的树。
再走近些,何屿刻意咳嗽一声,墙边两人这才注意到他,站直了身子,齐齐望过来。
“你们是真不怕冷啊。”
说着,何屿将手中的水分别递到两边:“特意找店家要的,热水,喝点吧。”
彭霖澍接过,没有直接喝,而是噙着一口水,跑去旁边漱口。李宜杉双手捧着杯子,边喝边跺脚,她问何屿:“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吗?”
何屿摇头:“没有,刚开始没一会儿。”
寒冷天气里,一口热水下肚,李宜杉才算是真正活了过来,她笑着谢他:“谢谢你啊,专门出来送一趟水。”
何屿站在一旁,默默看她喝完最后一口,不假思索地将手中的一次性杯子捏变了形,随意丢进院内的垃圾桶中。
半晌,他开口:“总要吃点什么吧,我看里面有卷饼,去给你们拿点儿。”
李宜杉将双手伸进羽绒服的口袋里,婉拒了何屿:“不用了,没什么胃口。”
白日里这边是晴朗的好天气,以至于当下天色虽然暗了下去,整个夜空依然澄澈,李宜杉眯起眼,偶尔能数到几颗星星,数着数着,她突然想喝酒了。
她将视线移到何屿身上,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懒散,问他:“好想喝酒啊,你要喝吗?”
李宜杉的眼里泛起一阵雾,迷了何屿的眼。
这情态险些叫何屿看不清她,他愣了好一阵才回:“啊?我不……不喝。”
“哦。”李宜杉觉得他有些扫兴,便高声问远处漱过口的彭霖澍:“你!要喝酒吗?”
另一头的彭霖澍正将手里被自己捏皱的一次性杯子投进垃圾桶,对她喊:“啥酒?”
“啤酒!我想去看看有没有红罐百威。”
对方拍拍手,正迈着步子向这边走来:“要喝!”
成功呼唤到酒友的李宜杉有些兴奋,她不好意思地对何屿笑笑:“那麻烦你先陪他在这里待会儿,我去买酒!”
彭霖澍走到何屿身边时,李宜杉远去的背影也越来越小。
“你又不舒服了?”虽然何屿不知道具体原因,但以前每次宿舍商量聚餐,随机选到烤肉后,彭霖澍总会拒绝和大家一起去。
“嗯。”
何屿试探着问:“李宜杉知道原因,对吧。”
彭霖澍点头:“她知道。”
“所以啊,老彭,你就是个脑子不清醒的。”
何屿说着说着逐渐气愤:“我敢肯定,这世上没有比她更了解你的人了。”
“你还想跟她分手?”
彭霖澍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了解就不能分手吗?”
“至少我觉得不能这么草率。”这句话,何屿几乎脱口而出。
“我们在一起快七年。”彭霖澍低下头找到自己的影子,他熟练地说出一个数字。他总是对数字很敏感。
何屿不理解他的意思:“什么?”
对方自顾自地说着话:“但很多时候我也不明白我和她究竟是怎么在一起的。”
有时候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混淆了友情和爱情的界限。所以要及时修正。
他一直在找机会修正,直到那次无意间翻了李宜杉的聊天记录,原来她也这样想。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李宜杉会选他吗?他还会选李宜杉吗?
不确定的答案绝对不能算作“肯定”,因此它们往往会被归为“否定”。
“怎么在一起的?”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在寒冷中不住地打着颤。
“你不是跟池棠说过么?当然是稀里糊涂就在一起了啊!”
彭霖澍闻声回头,不远处的李宜杉站在小院门口,手中拎着一只袋子,透明塑料袋在冷风中摇摆不定,袋子里的啤酒们受到外力影响,正在相互碰撞。
接完彭霖澍的话,李宜杉没有继续向前走,她站在原地,目光灼灼。何屿见状,拍拍彭霖澍的肩,折身而返。
路过李宜杉时,他留下一句:“天太冷了,我先回了”,就溜之大吉。
彭霖澍双手插兜,敛去内心深处的波涛汹涌,静待她来到自己身边。
李宜杉买到了啤酒,却不是她想喝的红罐百威。
何屿走后,李宜杉提着三罐啤酒,装作无事发生,走到彭霖澍身边抱怨:“没想到啤酒的地域性也挺强,这里没有百威,只有哈尔滨啤酒。”
哈尔滨啤酒,简称“哈啤”,几经思量,李宜杉还是选择说出它的全称,因为它的简称用定城话来讲,乍一听会以为她在骂人。
李宜杉拿出一罐小麦王,罐身是淡淡的金色,“哈尔滨啤酒”大的 logo 下面写着“小麦王”三个小字,花字一概被底下几株麦穗托住。她递给彭霖澍一罐,自己拿了一罐,将余下那罐放到脚边。
紧接着,她熟练地擦了擦罐口,打开拉环,“啪”一声,开罐后啤酒往外泛出一些,连带着泡沫溢出来,沾上她的手,被她抿掉。李宜杉仰头喝了一大口,倚着墙继续抬头找天上那为数不多的星星。
立在一旁的彭霖澍没有动作,他有些心虚,试探着问:“刚刚?”
李宜杉不理他,自顾自借着路灯端详起手里的啤酒罐子,边看边品:“这款麦芽味比较浓,但也甜,像是加了更多的糖浆,泡沫挺多。”
“我还是喜欢红罐百威,不甜不苦,口感刚刚好。”
静待她发火的彭霖澍耐不住性子,叫她:“李宜杉……”
李宜杉置若罔闻,她继续聊啤酒:“上次我和池棠喝了很多‘雪花’。”
她举起手里的罐子,像是很开心,嘴上喊着:“雪花啤酒,勇闯天涯!”
随后又垂下脑袋,依然不看彭霖澍:“但我不喜欢那个味道,太水了。”
李宜杉有些恼火:“最喜欢喝的红罐百威没有了,所以只能将就,将就着喝哈啤。”
“哈啤”两个字被她发泄似的喊出来,彭霖澍听懂了,李宜杉就是在骂人。准确的来说,她是在骂他。
彭霖澍不再盯着她,他转手打开啤酒罐,抿了一口,咂巴着嘴感受着手中这罐“小麦王”的味道,听完李宜杉关于啤酒的论调,他装作不经意地问她:“我也是你的将就吗?”
李宜杉闻言,敛去唇角的笑意,想了想,告诉他:“应该……不是吧。”
一句话换回一阵沉默,是彼此都不知道此刻对方在想什么的沉默。
过来一会儿,李宜杉先开口:“你知道的,在你之前我并没有感情经历,所以是不是将就我不知道。”
随后她的语气越来越急躁,越来越失控:“我不知道将就是什么样的,不将就又该是什么样的!”
既然到这份儿上了,也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彭霖澍只是靠在墙边,默默地等她发泄。
忽然,李宜杉一侧身,浅色羽绒服贴上对方身上那一片厚重的衣物。她凑过去,整张脸靠近他的侧脸。彭霖澍嗅到她落于胸前的发丝上,那一阵久违的檀香,夹杂着鼻息间萦绕的啤酒花和麦芽香,熏的他无法思考。
李宜杉轻询出声:“彭霖澍,你爱我吗?”
距离她很近的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同样的问题,彭霖澍也想知道,李宜杉,你呢?
话到嘴边没有问出口,彭霖澍有一种预感,今夜或许是他们两个最后一次开诚布公。他不想问了,怕日后回忆起来太过矫情。
彭霖澍将脸转向李宜杉,转动的过程中,他的鼻尖触碰到李宜杉冻的冰冰凉的脸颊,她发间浸润的檀香味越发明显。在两人紧挨着的有限距离中,他喃喃道“我看到了。”
喝过酒后,李宜杉的眸子亮晶晶的望着他,她问:“看到什么?”
足够暧昧的触碰后是推开她的一句话:“你和景如歌的聊天记录。”
果然,李宜杉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默不做声,只盯着他,等待他的解释。
彭霖澍伸手扽起背后的帽子,将它恢复平整:“但我不是有意的。你在输液,她刚好打来了电话。”
李宜杉有些嘲弄地对着他笑:“所以你的想法不是和我的一样吗?”
彭霖澍没有什么好辩解的,如她所说,确实一样。
“你想分手这件事,多久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指甲一下一下弹着余下半罐啤酒的易拉罐。
李宜杉问话的方式很像老师对学生的循循善诱。彭霖澍不确定,却也没有隐瞒:“一年左右?”
那就是 2022 年。在一起的第六年。
真是见鬼!李宜杉从来不信什么七年之痒,此刻却有一双存在于无形的魔爪,正按着她的头,恶狠狠地对她说:“你必须信!”
酒精作用下,李宜杉发问,整个人看上去呆呆的:“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彭霖澍苦笑,面对一个自己也没有答案的问题,他只好说:“杉杉,你知道的,不是所有事情,你问一个‘为什么’,别人就能回答你‘是因为’。”
李宜杉垂眼看向水泥地面,仔细想想,他很久没叫过自己“杉杉”了。
她开始不依不饶:“如果我非要让你回答呢?”
彭霖澍顿了很久,终于说:“我不知道。”
“是因为柏莹炜吗?”
他皱着眉,觉得莫名其妙:“和她有什么关系?”
李宜杉深吸一口气:“彭霖澍,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我不是一直在回答吗?”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彭霖澍害怕同她对视,他匆忙低头,佯装在看地上自己的影子。他答不上来。
目睹他为难的样子,李宜杉对着空气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她慢吞吞地告诉对方:“其实如果今天你来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也答不上来。”
像是两个钻进死胡同的人,自己不确定怎么走出去,就想一味地撞击最后那堵墙。现在他们需要走出去,于是他们合力拆了它。
李宜杉仰头,喝尽了自己手中那半罐啤酒,大约是错觉,裸露在外、握着易拉罐的手指好像不觉得冷了。
她对他说:“有一样东西我得还给你。”
在彭霖澍疑惑的眼神中,她踮起脚凑过去,亲吻他。
檀香、大麦芽、啤酒花……李宜杉惯用的洗发水掺杂进两人一同喝过的罐装啤酒里,混合着哈尔滨冬日的凉意,在她与他周身氤氲缠绕,久久不散。
她凑近时,彭霖澍的眼神由疑惑转为错愕,再到读懂她的心。
他们睁眼、闭眼,一片柔软覆上另一片柔软。
隔着厚重的羽绒服,彭霖澍环住李宜杉的腰,他靠在墙上,将她搂进怀中。
柔嫩的碾转处逐渐生热,他们在冬日里拥抱着亲吻,带着即将分手的决绝,最后一次共同驱散来自于陌生之地的寒冷。最后一个吻。
一个带有麦芽的甘甜和啤酒花苦味的吻。
大大的感情真的写得很细腻,喜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