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瑛不满姜薇已不是一天两天,现又添上她演出失误反靠姜薇补救这一笔,让她面上无光,恼恨更深。眼下好不容易逮住机会可做文章,她自不会放过。
原在叽喳议论的女孩们都闭了嘴。乔蓓忍不住还要辩驳,被姜薇扯了扯袖子。
“瑛姐你也说我只是个小伴舞,同他八竿子打不着边的,招惹又从何谈起,”姜薇这会倒出奇的镇定,“何况既是送花而不是扔臭鸡蛋,那么我想也不必兴师问罪罢。”
细碎的笑声浮起,叶瑛见周遭人皆忍俊不禁,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你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不过劝你以后收敛些,别教狂蜂浪蝶飞上了门。”
话音刚落,门外进来一个清瘦男子,手里拿着顶藤编草帽,正是团里的编曲陆望笙。因是老板陆存的亲侄子,又富有音乐才华,所以大家称他“陆先生”。他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光景,原本白净的面皮被南洋的烈日晒得略黑,仍掩不住眉目间的温润,配一袭天青色湖绉长衫,看上去很是清凉适意。可他此时现身,却令一室的微妙气氛骤然变浓。
众人正预备看好戏,打杂的老李紧跟着进来,笑眯眯地宣告:“陆先生买了西瓜回来,已切好了放在外面桌上,想吃的快去拿。”
听得有西瓜吃,女孩们一窝蜂地拥了出去,乔蓓也在其中,经过叶瑛时刻意放慢脚步感叹,这有情人小别重逢,肯定比熟透的西瓜还甜。
叶瑛纹丝不动,冷眼看着姜薇欢喜地迎上去,“什么时候回的?”
“刚到一会,放下行李就来了。”陆望笙往下瞧了瞧她的膝盖,关切道:“伤口还要不要紧?”
“小伤,好得差不多了。”
“没好全就再休息两天。”
“知道了,你热不热,先坐下喝口水。”
他二人含情脉脉喁喁细语,对叶瑛是扎眼又刺心,面色愈加不虞,好不容易等到陆望笙瞧见那花篮,信手抚一抚,问姜薇,这是送你的?
叶瑛抢着插话:“是萧二少送给姜薇捧场的,面子不小。”她故意拖长了尾音,讽意十足,姜薇皱了皱眉,尚在思忖该如何解释,陆望笙却已笑着将话题散漫地岔了开去:“唔,这花篮虽好看,却比不过山野天生天长的花草,我前日就在崇明乡下瞧见了一片紫薇花海,开得云蒸霞蔚一般,美不胜收,谭白兄还画下来了,回头拿给你看。”
后面这句是对姜薇说的,姜薇甜丝丝地点头,整个人松快不少。略含畅意的目光扫过叶瑛,她转身进了休息室,那石榴红的曳地裙裾都是怨气冲冲的。跟着重重一声关上门。
陆望笙不去理会,又问姜薇:“怎么不拿西瓜吃。”
姜薇晃晃宽大的裙摆,“厚缎白纱的,滴了汁水不好洗,等换了衣服再吃罢。”
这时乔蓓走了回来,她是最爱吃西瓜的,吃得一嘴汁水淋漓不说,手里还拿着两块“借花献佛”。他二人都道不要,她又自顾啃起来,一面说:“外边可不剩什么了。”
陆望笙说:“不打紧,等会我再买两个,送到你们宿舍去。”
姜薇抿嘴应下,又朝乔蓓眨眨眼。眼波流转间,透出年轻女孩子特有的娇俏得意,陆望笙只觉得像猫儿伸爪在他心间轻挠了一下,是讨人喜欢的痒。
陆望笙另有事忙,同姜薇说好晚饭一块下馆子便走了。姜薇洗浴收拾完出来已是黄昏,看看时间不早,她叫了辆黄包车,直往爱文义路上的山月居而去。
日头将落,到底凉快几分,坐在车上阵风拂面,视线掠过林立的高楼商铺,琳琅满目的橱窗,倦色归家的行人,推车叫卖时鲜的小贩,黄包车铃声和电车有节奏的“叮叮”声交汇,融入这座城市的脉络……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嘈杂市井,然而暌违一年再打量,却多了些古怪的陌生感。
她望得出了神,蓦地一串尖利警哨声划过耳膜,让人陡然一惊。循声望去,街对面有个灰衣男人被巡捕压制在地,引起一片骚动。黄包车夫脚下不停,车很快驶了过去,她扭身回望,那人还在奋力挣扎,口中不住喊着什么,她断断续续听到“觉醒”“准备着”的字眼,在风中远远地送过来。直到巡捕挥起警棍连打几下,他才没了动静。
“又是抓共党分子,手无寸铁的就上拳脚,”车夫拐过街角才稍微放慢脚步,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己发牢骚,“前日青帮同洪帮的人在福州路争地盘互砍倒不敢管,嘁,都是纸老虎。”
姜薇没有言语。回上海后,这是她头一遭碰到这种场面,虽也听人议论过眼下正强力抓捕共党,但耳闻和目睹毕竟是两码事。她最后瞥见那人黑鸦鸦的毫无生气的后脑勺,竟似印在她眼底,一路上不断浮现,很有些触目惊心的意味。
到得山月居正是华灯初上,陆望笙在二楼包房等她。叫了三个菜,糟煨双掌,鸡汁干丝,清炖圆鱼,外加一道糯米冰糖藕,都是姜薇偏爱的淮扬风味,这会香气扑鼻地上了桌,她却胃口欠奉。
陆望笙问她是不是还在为花篮心烦,语气轻松似打趣,姜薇却有点拿不准他究竟作何感想。反正总要对他有所交代,她便按下来路所见不提,叹了口气,道出和萧景明的口角。
本以为区区小事隔天就忘,谁料他如此小肚鸡肠,存心让她遭人口舌,她无处诉理,只好怪自己一时气昏了头,同他多顶了两句嘴。
陆望笙静静听完,付之一笑,反过来宽解她:“那富家子一时无聊的恶作剧,你不用在意,至于团里那些人,要议论也不过眼前一阵,说多无趣自然就止了。”
姜薇却不能完全放下心来。“总觉得这事还没完,”她支颐道:“而且最近右眼皮直跳,老话讲,左跳财,右跳灾。”
陆望笙笑她迷信又笑她杞人忧天,搛了一只糟鹅掌到她碗里,“在南洋惦记了好久的,现在可以解馋了。”
她这才展颜给他一个甜笑。
吃完饭出来时这笑容仍漾在她面上,被结账要走的萧景明瞧个正着。那莹润的鹅蛋脸上印着两只小梨涡,直教人疑心里面盛着蜜或酒,甜得令人心醉。萧景明裹着一身酒气过去打招呼:“幸会,姜小姐。”
姜薇正偏了头同陆望笙说话,闻声一震,转过来活像见了鬼,心中直道晦气。她板起脸孔不理会,陆望笙不动声色将她护在身后,不卑不亢道:“阁下想是喝醉了,还是打道回府罢。”
萧景明似全不把陆望笙放在眼里,灼灼目光越过他,仍落在姜薇脸上,“那花篮,你喜欢么。”
他实是生得好看的男子,因喝了酒,桃花眼更显水亮,眼周浅浅红晕,唇边衔着一抹笑,在旁人看来是风流之色,在姜薇眼中,就是轻薄可憎。
她紧了紧下颚,冷冷地说:“请你别再送了,无聊至极。”她不想多费口舌,且怕闹将起来陆望笙一个文质书生吃亏,拽着陆望笙就往楼梯口走。萧景明没有阻拦,负着手笑吟吟地目送他二人,一面说:“美人如花隔云端。姜小姐,我们有缘,还会再见的。”
待他们下得楼去,宋元恺才不紧不慢地踱过来,摇着头笑,“你真看上这小姑娘了?”在菲利饭店那晚,看演出不过是个幌子,他们另有正事。不过是察觉有密探,这美貌女演员又正好出现在跟前,萧景明便临时来了一出戏,掩护真正要紧之人遁去。
随后萧景明又送花给她,倒让宋元恺有点看不懂,去问萧景明,他笑而不语。方才灯下瞧她侧影,宋元恺忽地心中一动,再一比照,便品出一个人的神韵来。
因而他又问:“还是为着她有几分像苏蕴青?”曾经沪江大学的同学,也是这样秀丽的鹅蛋脸,黑白分明的杏眼,特别那两只梨涡,简直如出一辙。算算苏蕴青出国和她表兄完婚也有半年了,在宋元恺的记忆中已经模糊褪色——但他毕竟是不相干的人,而萧景明不是。
萧景明不置可否。这个问题或许正道破了他的动机,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想到了苏蕴青。继而生出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冲动。总之他不想就此为止,不想和她再无交集。就当他任性一回罢,反正送花这种举动也很符合他营造的纨绔形象。
他收回思绪,闭了闭眼睛,低声道:“该去仓库了,马爷那批货十一点到。”这会他的神情语气全然不同,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将先前的轻浮浪荡一把抹了去,但若留心看,会发现他眼中浮起极淡的怅惘,似有若无如一缕影子。
和陆望笙在街头漫步一阵,又买了瓶冰镇的正广和喝,酸甜加气的鲜橘水让人精神一振。姜薇几口喝完,燥热全消,长舒一口气。陆望笙侧脸瞧她:“不恼了?”
姜薇想一想,认真地说:“还有一点,得再走一会。”
陆望笙好脾气地笑,“好,你是太久没在上海轧马路了罢。”
这呆子,她只是想和他多待一会罢了。姜薇暗嗔,并不说破。此时二人正拐到南京路,上海最热闹的地段,夜里也是灯火煌煌车水马龙。百货公司的霓虹招牌大放异彩,巨幅广告牌上的香烟女郎吐着烟圈。店铺橱窗皆亮晶晶的,他们一路走过,迎面擦肩的都是摩登男女,而十米开外的墙根下,就有露宿的乞丐在跪地央告,“先生太太可怜可怜,行行好。”
二人给了些零钱,换来身后一连串的千恩万谢。
陆望笙含着感触说:“上海的繁华是浮在半空中的,活在底层的人始终碰不到它的边。”
姜薇点点头。去南洋之前,她从未深究过上海到底是怎样的地方,只因生于斯长于斯,就譬如它的一小片血肉,天然地属于这片土地,一切便是天经地义,无从省思。从南洋回来后,她似乎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目光,“上海太过庞杂,相比之下,倒觉得南洋的纯朴简单更舒服。”
她说着自嘲起来:“在南洋时想念上海,回上海了却怀念南洋。是不是矛盾得很,总不知足似的。”
“人之常情,”陆望笙笑道:“我也怀念星洲的椰林海风,曼谷的水上市场。”
姜薇接过话:“还有印尼的土风舞,马六甲的白咖啡,和……”
“槟城海滩的夜,对不对?”这是她最珍而重之的记忆片段,从陆望笙口中说出来,她顿觉心神一荡,仿佛刚才喝的橘子汽水,在“咕嘟咕嘟”往外冒着小气泡,一个接一个,轻盈的,甜蜜的,带着微微的刺激。
他们不约而同陷入回忆:月下粼粼的大海一望无际,高高摇曳的棕榈树撒下剪影,海风中带着咸咸的味道,吹动衣衫。细白柔软的沙滩如幔布般铺洒,他们脱了鞋袜在上面走,留下歪斜脚印,乏了便随地一坐,散漫地说话。
她尤其记得空中那一弯弦月,似一只温柔注视的眼睛。薄纱似的清光笼着他们,空旷,隔绝,如同世界的尽头。此处她只得他相伴,他亦然,便滋生出一种无邪的亲密。两人就这么并肩而坐,漫无边际地聊下去,聊下去,似可一直聊到地老天荒。
陆望笙回过神,叹惋道:“世事不太平,说不准哪天就兵荒马乱,那样宁静的日子,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了。”
姜薇低低地说:“不管将来如何,至少曾经有过,我已觉得无憾。”
她的直诉衷肠让陆望笙有点吃惊。路灯下,他见她面孔红透,似敷了层胭脂,咬着唇,眼神和他触碰一下,又飞快错开,十足的小儿女娇态。他亦觉情动,伸手轻轻抚上那微微发烫的光洁面颊,柔声附和:“你说得对,我亦永不会忘。”
作者写的就是我想和丈夫拥有的蜜月回忆 这疫情不知何时停止 何时可以去南洋度假嗯抱抱~,希望疫情快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