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的初秋,余暑未消,天气依然闷热。凭借刚结束的南洋巡演带来的名气,香雪歌舞团返沪的首场演出定在了菲利饭店,单看它是沪上为数不多的有冷气的豪华饭店,就知演出规格颇高。
当晚的观众皆是名流淑媛,在华丽高阔的宴会厅分桌而坐,巨型枝型水晶吊灯从穹顶垂下,映出一片璀璨富贵气象。正前方的舞台是黑色橡木铺就,伴奏乐队列席左侧,台前还围着几家报社的记者,举着照相机严阵以待。
尽管做足了准备,候场时从丝绒幕布的缝间望出去,团里年纪最小的乔蓓仍有点紧张,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第一支歌就要出场,虽是最边角的伴舞,却也怕出错连累他人。
和乔蓓最要好的伴舞姜薇看出她的不安,过去捏捏她的手,轻声鼓励了好些话,又教她深吸吐纳。乔蓓依言照做,同在候场的叶瑛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和身边的歌舞团老板陆存讲:“就要开始了,还吵吵嚷嚷的。”她是号称“金夜莺”的台柱子,人美歌甜,陆存从来百依百顺,当下便向姜薇和乔蓓投去责备的一瞥。
她们立刻噤声。乔蓓几不可见地撇撇嘴,不服气的劲头上来,反而感觉不到紧张了。此时幕布徐徐拉开,她转头给了姜薇一个笑容,和其他伴舞拥着叶瑛走向台前。
姜薇就知道乔蓓没问题。
一曲终了,掌声四起,镁光灯闪了又闪。开场算得上漂亮,团员们俱都有了底气,想再搏个满堂彩。
姜薇对着镜子又擦了遍口红。她这场有两首歌的伴舞,且是头一次被安排在靠中间的位置,可以好好露个脸。她本就要强,这样的机会当然要牢牢抓住,是以在集体排练之外,她还私下加练过多次,务求每个动作尽善尽美抓人眼球,哪怕让观众的视线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都好。
前一首是流行小调,叶瑛一袭耀眼的金粉旗袍,挽着珠片薄纱披肩在前曼声而唱,极尽旖旎。伴舞们身着银粉旗袍,手执纨扇舞步蹁跹,若将她们比作衬托的背景画,那么姜薇无疑是其中最出彩的一笔。她是杏眼桃腮芙蓉面,上妆更显秾丽,身姿窈窕自不必说,苦练过的动作做起来也比别人舒展好看,着实抢了些风头。
一曲终了,定格的瞬间台下掌声雷动,前排还有公子哥模样的人站起来吹口哨喝彩,引得其他观众侧目,却给台上的她们小小的虚荣的满足。下到后台换装,舞蹈指导李忆宁过来夸奖了几句,特别点名姜薇表现不错,嘱她继续保持,姜薇笑盈盈点头应好,信心更盛,却不料后一首英文歌“Rainbow City”就出了岔子。
因是爵士风歌舞,主角叶瑛需边唱边跳,一面配合伴舞变换位置。中间她做错了动作,脱礼帽变成了挥手杖,将跳过来的姜薇绊了个正着,害她重重一下跪倒在地,便有前排观众惊呼出声。姜薇膝盖剧痛,唯一的念头是赶快补救决不能搞砸,于是停顿不过一秒,她硬是凭借苦练出来的柔韧性,忍痛做了个花巧的地板动作,再带笑站起继续表演,勉强掩饰了过去。
下场后她被乔蓓拉过去,掀起裤腿一瞧,两个膝盖皆红肿且擦破了皮,火辣辣的疼。乔蓓担心地问她要不要找陆存,姜薇直说自己没事,反催着乔蓓去候场,马上又到她上台了。
姜薇找到酒店盥洗室细看双膝,庆幸没有伤及筋骨,只是皮外伤,小意思罢了。今晚她的表演部分已经结束,回去上点药热敷,休息个两三天便好,不至影响后面的演出。
缓了一会整理好仪容出来,忽见前方闪过一条黑影。姜薇心中一突,再定睛细看,走廊里分明空无一人,只有拐角处的留声唱机在悠悠转动,播放着柔和的古典乐曲。头顶的黄铜雕花吊灯漫洒柔光,装饰繁复的壁柱和拱窗交织投下重重暗影。她想大概是自己眼花看错,正要回宴会厅去,旁边男盥洗室里走出两个年轻男子,皆是油光水滑的分头,挺括的三件头西装,算得上仪表堂堂。其中一个看着像是先前站起来吹口哨那人,他似乎也对她有印象,大喇喇地上下打量着,说:“是你,方才台上应变倒快,我都替你捏一把冷汗。”
她不愿招惹这轻浮公子哥,略点一点头,说了句“多谢”就要走,却被对方趋前拦住。
“还没正式介绍呢,在下萧景明,这位是宋元恺,不知小姐芳名?”他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睇着她,透出的佻达之意令她不快,“我叫姜薇,先生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想请你宵夜罢了,隔壁杏花楼的广东点心做得不错。”
当她什么人,随随便便同登徒子去吃宵夜,姜薇心中暗啐一口,生硬道:“不必了,谢谢好意。”
那人不动,抱臂对她轻笑,“你不去可会后悔,杏花楼麦大厨的金牌虾饺皇是沪上一绝,却只做给熟客老友吃。我正好是其中之一。”
她蹙起了眉,“我说了不去,先生,这是公共地方,勿要失了体面。”说罢侧身欲绕过萧景明,谁知他身形极快,脚步一晃又拦在她前面,“不吃夜宵,那么坐车兜兜风?”
一个侍应生推着餐车走来,朝他们连望了几眼。姜薇更觉羞恼,加重语气说:“请你让开。”
萧景明听若不闻,从马甲口袋里取出怀表瞧了瞧,“现在还不到十点,我保证十二点之前送你回去,不放心的话,”他拍拍宋元恺,“请宋先生做个见证。”
宋元恺含笑不语,貌似闲散作壁上观,实则高度戒备。萧景明看时间是假,实际是借用表盘的玻璃镜面照看拐角的壁柱——那后面藏了个人,是他们需掩护的对象,拍宋元恺即暗示人还在。
而那推车经过的侍应生,双眼冷峻精光内敛,虽穿着饭店制服,裤脚却短了一截,露出明显不成套的便鞋,他一看便知是密探假扮在暗中搜查,身上很可能还带着枪。好在他们并未露出任何破绽,纨绔公子调戏冷美人的戏码还算自然,倒也蒙混过关。
侍应生推车走远,宋元恺松了口气,赶在姜薇将将要发作之前,将手搭在萧景明肩上一按,“算了,我们走罢,齐小姐已经先去了,别白教人家等。”
萧景明会意让开,漫不经心地答:“唔,看她挺灵的,逗逗她罢了。”
逗逗她?这是把她当小猫小狗?姜薇气得涨红了面孔,反唇相讥道:“萧先生如此不尊重人,出门前记得望望天,仔细被雷劈。”
“嗬,好厉害的一张嘴。”萧景明似又来了兴趣,转脸瞧她,眼角余光顺带扫过那壁柱后面,见已是空空荡荡,这才心中大定。
“过奖。对付厚脸皮勉强够用罢了。”姜薇昂着头从他身侧走过,自觉稍稍出了口气。没走几步,身后传来戏谑的话语:“伤了膝盖要包扎好,下次别又摔个狗啃泥。”
“你——”姜薇怒而转身,那二人却留给她扬长而去的背影。她全然无法,闷气俱堵在胸口,忽又想到,萧景明这个名字似在哪里见过。
她到饭店大堂翻了翻报纸,此人果然“声名显赫”,乃是上海滩排得上号的纨绔子弟,人称“萧二少”。凭仗的无非有钱有势:出身安溪豪绅世家,长兄是承系军阀萧景行。萧景明说是在上海念大学兼打理家族产业,实则沉迷酒色花名在外,一时交际花一时女戏子,小报上都快登烂了。
看得她厌恶地将报纸一合,想,下次遇到此人,必定远远绕路走,不不,决没有下一次。
因着歌舞团老板陆存的手腕,也亏了姜薇的机变补救,菲利饭店演出失误的事没上报纸,勉强算翻了篇。而对叶瑛,陆存不过轻描淡写说两句,引得不少团员背后非议。乔蓓同姜薇聊起此事,也直说陆老板偏心得很,对叶瑛就轻轻放过,若换了旁人,一顿臭骂加罚扣薪水是免不了的。
“叶瑛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排练太累精神不好才出错的,陆老板偏就买账,允许她往后累了可以少排练几场。她到底有什么了不起,成天嚣张跋扈,团里谁没受过她的气,陆老板还把她捧着敬着,只差没供起来。”
说话时她俩正在宿舍晒台上晾衣服,乔蓓噘着嘴往晾衣绳上搭床单,姜薇给她搭了把手。“叶瑛是台柱子,多少观众买票是冲着她来的,陆老板说到底是个生意人,”姜薇停了一停,又说:“不过这样,就更应该爱惜羽毛。”她想有朝一日若自己也像叶瑛那么红,必不会那般盛气凌人,而是加倍谦和有礼,德艺双馨,就像她在杂志上读到的美国影星瑙玛希拉,那才是真正大明星的样子,人前人后都无可挑剔。想着想着,眸中便多了些异样的光亮。
乔蓓先晾完衣服,眼珠一转,神情变得促狭,“其实她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无礼,有一个人她便横不起来,偏偏那人的心给了你……”
“又拿我取乐,”姜薇放下湿衣服要咯吱她,乔蓓最怕痒,躲闪着告饶,待姜薇停手,她又吐吐舌头道:“等陆先生回来,教他给你出气,他看到你的伤口肯定心疼死了。”
乔蓓说完,拎起自己的空桶就跑,姜薇没抓住,跺着脚说:“好,这账留到下次一起算。”乔蓓回以一串清脆笑声。
算算日子,那人去郊县访友也该回来了。姜薇望望天际的流云。在南洋时每天都在一起且不觉得,回上海后小别几日,她的思念竟有泛滥之势,他是否也是一样?
第二场演出在晨光剧院,没出岔子顺顺当当地演完,人人热出一身汗,巴不得赶快去后台换下演出服冲凉。
姜薇和乔蓓说笑落在后头,走进后台化妆间,反被众人意味复杂的目光围堵,俱是一怔。有人朝墙角的化妆桌努努嘴,她们才注意到上面放了个花篮。过去一看,花团锦簇中垂着红纸,上书泥金小楷:敬赠姜薇小姐。落款是“忠实观众萧景明”。
一张轻佻调笑的面孔瞬间浮现脑海,让她心头火起。该死的萧景明,这么大张旗鼓地送花篮给她,不是故意挑事是什么?
就有好事爱打听的问她如何认识了萧二少,语气里透着暧昧。
“我不认识。”姜薇面无表情,伸手将红纸扯下揉成团。
诧异归诧异,乔蓓立时站出来为好友说话,“谁说送花的观众就一定认识,我还代表奉天文会中学给梅老板献过花呢,能说梅老板和我认识吗。”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一把甜滑女声在身后响起:“是姜薇有本事,你们都没看出来。区区一个小伴舞,招惹来萧二少送花,媚功了得呀,就是不知道陆先生会作何感想。”
姜薇扭头,只见叶瑛不知何时从她单独的休息室里出来了,正斜倚着门,对她讥讽地轻笑。
我的天,姜薇和我同名同姓缘分?期待姜薇后面的传奇故事好文,继续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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