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不欢而散后吴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很多事,学业、父母还有陈邺,坏情绪纠缠地她并没有睡踏实。
早上醒来脑袋晕乎乎的,拖着步子去走廊尽头洗漱的时候她故意放慢步子,但是隔壁没有任何动静。
洗完去食堂,大师傅看见她比昨天还热络,“小吴,今天有好东西,给你拿一碟。”
他端出来一小碟金灿灿切成小块的土豆饼,“今年的第一波新土豆,我里面还加了肉沫。”
吴星有点不好意思:“谢谢叔,你这么忙真不用麻烦的。”她以为是昨日陈凛加的举动让大师傅误会了什么,这样的“优待”让她有点投入敌营的愧疚。
“多大事,快吃。中午来迟点,等他们吃完,我单独给你炒两个。”
刘师傅多瞧了面前的姑娘几眼,唇红齿白,说话也让人很舒服。想起昨晚陈邺拿着酒来贿赂他的那个乖顺样,心里跟看着“儿媳妇”似的美滋滋。
吴星拗不过,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拿了土豆饼坐窗边细嚼慢咽起来。
正阳药厂主要加工中药材,也做各类药茶。每天都有大货车出入,计件工人尤其多。
一大早,外面已经有面包车拉来一车从市场上找来的搬运工,在等待货车到来的空挡坐在外面的台阶上闲聊。
药厂的食堂是落地的外悬窗,吴星不费力便能听见他们聊天的内容。
昨天的工价、孩子在哪里上学或工作,中午镇上哪家的饭量大又实惠,寥寥几句就将他们生活的脊梁勾勒出来。
吴星觉得自己更匮乏,“读书”二字基本侵占了她所有的时间,除了近视度数越来越高,还让她越来越摇摆。
庞杂的人文社科读物,剖析社会和人心的同时又都各执一词,缺乏生活经验又没构建起自我逻辑的吴星很容易在其中迷失。当某位作者的经验和观点与她的想象出现重合的时候,便会轻易相信对方。
而这种由自我经验伪装的“真理”太多,每天吸食,她便茫茫然无所适从。
而刚刚听到的聊天,像给她的飘忽定了一个锚。她现在才能稍微明白一点钱老师让她下乡的用心。
下午陈锋来找她,依旧带了点水果来,今天换成了自家树上的小苹果。
吴星看了眼桌上的东西,有点犯难:“你来不要再带东西了。”
“自家种的,不碍事。”陈锋依旧端端正正坐着,手里拿着调查问卷看。
吴星:“我没有其他的可以送,有本我在旧书店淘到的帖子给你。”那是吴星淘到的宝贝,她从床头的行李箱上面抽出来,翻了两下递给陈锋。
等价交换,是吴星很擅长的自保方式。
她以为这样不亏欠别人,就不必满足对方的期待,更不用为了对方的期待落空而阉割自己。
与其说是自保,毋宁说自救。
她就是在日复一日的满足他人期待中,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空心人。
关于她在跟导师交涉那天失控的事,八卦传说没有抓到关键。
吴星原来的计划是要在本科论文的基础上完成她的研究生论文,开题卡了几次,但是钱老师还是说:“你文章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内容,全是别人的东西,没一点自己的灵感。如果说这是仿写的话,你没问题。但我们搞研究,还是要有点自己见解的。”
那个瞬间,她想起曾经伏案疾书的自己,觉着面目可憎。
又想起以前有老师对她说:男生历史学的更好,对历史逻辑更敏感,多交流交流。
包括前一天晚上吴承耀有意无意向她透露了某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在上海有了体面的工作,落了脚。
那个“你看看别人家......”的句式,总能轻易就踩在她的神经点上。
她像个嫉妒成性的疯子,情绪叠加,在那一瞬失控。加上那段时间新闻接连出了两起高校硕士不堪压力跳楼自杀的事故,因着钱老师才萌生了让她下乡的想法。
陈锋接过看了眼,“这本你舍得?”他之前在书法课上见她拿过这本帖子,宝贝得紧,用的时候下面还垫着宣纸。
吴星去整理歪斜的书:“这本我临过好几遍了,没关系。”她转头,“哦,忘了问你写不写字?”
“写。”她果然没有记起他。
吴星浅笑:“那就好。”
陈锋看她背影,说:“我昨天又找我爷爷问了下情况,现在村里老人大部分年纪在七十岁左右。”
他们每人需要完成至少两个采访。
吴星:“你把情况发到小群里,让陈梅她两也看看。”
陈锋:“好,你下午有没有时间我可以带你先去熟悉熟悉。”
吴星本来就是做调研来的,自来后还没有正式去村里走走,她点头:“今天就开始行动吧!”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就是今日事今日毕,刻板的不行。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厂门,陈锋是带路的,但是他总落后吴星半步。
遇到岔路口他会出声告诉她是向左还是向右。
午后的村庄陷入一片干裂的岑寂,知了嗓子都喊哑了。两人从水泥小道穿过,爬上一个半人高的田埂,微风里的植物长势很憨,摇晃着让人毫无抵抗力的绿色。
麦田、玉米地,撑着伞状叶子的大黄。吴星能辨认很多植物,不光是因为在农村生活过,她很小就跟着曾祖看医书,认识了很多药材。
清荷村主要的经济作物就是中药材。
吴星拂了下饱满的湿润的麦穗:“这有没有近一点可以买礼品的地方?”
“没有,村里那家小卖部就是些油盐酱醋什么的,你是想带点东西去吗?”
“嗯,空手进别人家门总觉不太好。”
陈锋捋了把麦穗:“你太客气了,我们这人都挺好的,没那些讲究。”
“算不上讲究,让自己心安理得些,总归是打扰别人。”
陈锋没有再劝服她,两人走了好一截路才到了一处小洋房前,外面裸露的还是水泥墙皮,看来框架起了后没有再装修。
清荷村有很多这样的房子。
深红色的大门口贴着两幅年画,已经被雨水和风侵蚀成了淡粉色。
陈锋在门口喊人,没人应。
他过去拉起门上的拉环敲了敲,在等待里面人响应的时候吴星看见不远处路上过来几个人,打头的是陈邺,后面的几人在他引导下钻进一旁的地里看作物的长势。
陈邺也看见她了,径直过来问她:“你们要去三叔家?”
“嗯,”吴星隔着滚烫的空气看他,“先去打个招呼。”
陈邺思忖片刻:“今天先别去了。”
吴星眉头微蹙:“为什么?”
“人家里有烦心事,你们去了徒增麻烦。”
吴星知道陈邺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喊住还在门边的陈锋。
陈锋个头不敌陈邺,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在他面前更沉默,立到一边等两人说话。
吴星打破尴尬,问他:“你昨晚没住厂里?”
陈邺嘴角懒懒笑着,视线从她头顶滑到阖动的嘴唇,“你还观察我?”
“我......就是没听见声响问一下,你别多想。”
陈邺不以为意:“你要想知道我在哪儿,直接发消息或者打电话。”他回头看了眼还在地里的几人,“我还有事先走。”
吴星看他大步跨下田埂,跟那边几人说着什么,时而蹙眉,时而开怀,很投入。
陈锋站得远,没有刻意听两人在说什么,但是他察觉到,吴星和陈邺说话时表情要更生动。
两人计划再去其他地方看一看,午后村里的十字路口一般会有老人聚集在一起纳凉打桥牌,陈锋依旧跟在吴星后面,他问:“你很信任他?”
吴星对他这个问法感到诧异,她回头:“总归是之前就认识的人,可能会有点。”
陈锋知道她没说实话,吴星的防御机制不是一般的强,但她的谎言又总是半真半假。去掉了关键信息之后的事实,能蒙骗人,但也不会给对方更进一步的机会。
天上的白云堆积在一起,像在抱团睡觉,一动不动。
他觉得很闷,汗渍从手掌心的纹路里渗出,他张了张口,还是没有问出那个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吴星走了一会身上有点出汗,但是这样的酣畅、毛孔全部在大口呼吸的感觉让她有了强烈的存活感。
她又碰见那日受陈邺所托载她到药厂的女人,今天摘掉了象征性的红头巾。手里扛着一个锄头,背上背着背篓。
陈锋跟她打招呼:“嬢嬢,你要干嘛去?”
“刨些土豆子,”她脸上留下一个带过口罩的印痕,“你们干啥去?”
“找三太爷,但好像家里有事,敲不开门。这会打算到十字路口去看看。”
嬢嬢叹气:“你三爷最近心烦着了,你那伯伯年前就辞了工,一直在外面待着也没跟家里说,这几天回来了,你婶婶知道后闹着要离婚呐。”
陈锋好长时间不在村里待,不知道这时候是该说几个字表达抱憾,还是流露同情。
好在李嬢嬢就是碰着人,说几句话对方应和不应和她都不在意。
吴星索性问她:“嬢嬢,我们在做学校的作业,要找些年龄在 85 岁以上的老人,您有知道的吗?”
李嬢嬢瞅着吴星看了好一会了,这姑娘看着亲切。
她说:“有啊,我家里就有,我们家老太太,都成古董了。”
吴星:“那我到您家里去跟她聊聊方便吗?”
“那有啥,”李嬢嬢放下锄头,“她瘫了快两年了,总见不着个人,我也没那功夫天天守着她,一个劲在那哭哭啼啼,也可怜着。”
吴星想起曾祖快要过世的时候,她打过去电话,嘴里咕哝咕哝说不全几句话,就能听清一句:“星星在外面好着没?”
她在电话这头反复说她很好,曾祖在电话那头咂摸着脱掉牙套的嘴还是一个劲问那句话。
她抬眸在一方被白云和绿树缠绕的天地里呼吸,那种沉浮的、缥缈的带着苦味的情绪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后面,吴星和陈锋跟着李嬢嬢去帮忙挖土豆,她家的土豆种在地膜上,算是早熟的品种。
吴星在前头按照李嬢嬢的指示拔掉上面挂着深绿色“铃铛”的茎秆,地膜底下的黑润的泥土被带出来,减缓燥热。
看着一个个白胖胖的土豆从土里被翻出来,吴星也顾不上弄脏衣服去捡。
忽然,眼前出现一只弯曲着蠕动的白色的鸡婆虫,她蹲着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膜上,尖叫一声。
陈锋赶忙过来,看见那只虫子,伸手抓起,用力扔到一旁的玉米地里。
吴星捂脸:“不好意思,我有点害怕虫子。”
陈锋抿唇笑了笑:“我以为你会是那种捏着虫子把它又埋到地里的人,没想到你也有这么胆小的一面。”
无伤大雅的笨拙,陈锋觉得可爱。
吴星低头四处仔细查看,生怕自己坐的地方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你取笑我?”
“没,”陈锋耳垂被晒红,“就是看到了你的另一面感觉挺有意思。”
有意思?头一次有人把她和有意思挂钩。
吴星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昨天割伤的地方微微泛疼。
她嘀咕:“你还是不要对我进行自我美化,等你了解我了,就知道我是个多无趣又让人失望的人。”
她讨厌别人按照自己的想象对她定位,等到真正了解了她那别扭又暗沉的底色,又摇头表达出的失望神情让她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