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秦家有婚书，也过了礼，宋今禾就是我的嫂嫂，我今天就要把她接回家去！】

可怜那五岁的小娃娃，咬着牙，怒瞪着双眼，手中紧紧攥着婚书，梗着脖子，一步不让。

眼前的大人，足足有他两倍高，他昂着头与他们对峙，身后无一人可依。

宋今禾看着他，忽然有点儿心疼。

当年她考上重点大学，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面对着劝她放弃学业，回老家嫁人的父母时，也是这样梗着脖子，身后空无一人。

她叹了口气，说道，【秦宋两家的婚书上有官印，为的就是杜绝骗赖——】

【住嘴！】

宋今禾话尚未说完，宋母登时跳起，像被踩了尾巴一样，一个巴掌糊到宋今禾脸上。

幸而宋家清贫，宋今禾今日出嫁，头上无一丝珠翠，否则这一巴掌扇过来，只怕凤冠都要散落。

饶是如此，脸颊依旧是烧了火一样的疼。

【今禾娘，大喜的日子，你打她做甚哩！】

宋父心头一惊，生怕打坏了宋今禾，他私下收了高家的钱，签了发卖宋今禾的身契，若把人给打坏了，事情就糟了。

如此想着，他赶忙上前来，拉着宋今禾的手劝解道。

【禾丫头，爹娘哪会害你，秦家现在是什么情况，秦家大郎是个傻的，将来怎么过日子！他娘死了，家里一个娃娃，一个傻子，都靠你一个人养活，爹哪能眼睁睁看着你跳这个火坑？】

宋父说的的确不是假话，秦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沾上了赌，家里的地尽数还了赌债，到最后，见债还不完了，索性拍拍屁股跑了，把孤儿寡母扔在庄子上，无田傍身，只靠他媳妇儿日日上山采草药过活。

秦母在年初患重病过了身，如今兄弟俩守着老宅子相依为命，如此艰难的情境下，秦家长子秦思礼，还是个傻子。

这日子的确不好过。

宋今禾没说话，心里却一刻不停地在盘算着。

如今的情形，宋家阳奉阴违，与两家结了亲，一头有官印的婚书，一头是按了手印的身契，两方僵持不下，即便闹到了官府中，师爷在断案时，也是要问一问新娘子的意思的。

去秦家，是摆在面前的火坑，可是送进高家做妾，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良妾虽不是贱籍，但人格全无，一旦有了身契，家里主人想要发卖或是处死，都是律法允许的。

穷是可以改变的，纵然实现不了阶级的跨越，可凭借自己的一双手，总归能将日子过下去。

前三十年，她既然能靠着借下的助学贷款走出大山，与那个吸血的家庭决裂，那到了这里，她也绝不会任由自己饿死穷死。

但失去了自由和独立，就什么都完了。

宋今禾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她将手从宋父的掌心中挣脱出来，走到牛二跟前，冲着院墙外看热闹的乡亲，一字一句地说，【我与秦家，有婚书相定，无论官绅士庶，应一律照办，我宋家亦不例外，若有不应允者，大可诉至公堂，请府衙明断！】

【反了天了！你是要反了天了！】这话一出，宋母彻底急了，她瞪着宋今禾，指着她的鼻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万万没想到平日里那个任人拿捏的闺女，如今怎么有了自己的主意。

哪知牛二也不恼，依旧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没言语，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收契。

【姑娘你一诺千金，我牛二佩服，只是你收了我家那十两银子，三亩耕地，又该如何呢？】

宋今禾回头望去，宋母想到要将进了口袋的银子吐出去，吓得脸都白了，她此刻看向女儿的眼神恨不得化作利刃飞刀，要将她千刀万剐。

【银子还了你爹欠的债，一分也没有！剩我这条贱命！随时拿去！】

宋今禾心里明白，此番情形下，让她娘把到手的银子再吐出来，只怕门也没有。

她回过头，接过牛二手里的条子，低声道，【三亩良田你收回去，这十两银子，我一人来还。】

她这一番话，就连牛二也怔住了。

十两银子，说多不多，无非是高家上城里最时兴的酒楼宴请一顿的饭钱。

可是说少也不少，她们这些农户人家，单靠种地，只怕一辈子也攒不下十两钱。

眼前这个丫头不知道天高地厚，空口白牙要还人家十两钱，大概是疯了。

【若是还不上来呢？】牛二反问。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宋今禾头也不抬，咬破了手指头，在那张收契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宋今禾】三个字。

牛二上下打量了宋今禾一眼，心里琢磨，老爷口口声声嘱咐着，这宋姑娘是少爷心尖上的人，无论如何绝不可动粗，定要以礼相待，自己若将人强绑了回去，万一这小娘子死在路上，少不了扫了少爷的兴。

倒不如拿着这收契去回禀一番，凭她一人，一辈子也拿不出十两钱，只怕等她知了难，过不了多久，她照样得乖乖被送进高家。

至于这二嫁之身——

想来秦家那个傻子，什么也不懂罢了！怕什么！

主意落定，牛二倒也不再纠缠，他接过收契，冷笑着，【如今有邻里乡亲作见证，我牛二也不算仗势欺人，只希望宋姑娘不要食言，这十两银子还不上，还需得老老实实跟我进高家！】

说罢，他将这收契揣进怀里，远远冲着宋家父母拜了一拜，转身出了院门。

宋今禾的爹娘彻底傻了眼了，他们万万不敢想自己闺女大手一挥，十两银子就这么欠出去了，这丫头一准是疯了，疯子配傻子，绝配。

宋今禾转过身，像是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她看向她娘，冷笑道，【我知道银子就在你手里，你不用掏出来，这十两银子，算是我的买命钱，以后我还给牛二，一分也与你们不相干，只是从此天高海阔，我也与你们不再相干。】

【我——我养了你十六年！】宋母颤抖着手，声嘶力竭。

【十六年，十两银子，足够了。】

宋今禾的眼底没什么温度，从前世到今生，她的家庭都像是爬在她背上的虫卵，源源不断地靠着吸食她的生命来存活，她没有体会过家庭温暖，自然也不会对家庭有什么过多的眷恋。

转过身，捡起地上的红盖头，走向身后一言不发的秦景。

【走了，回家了。】

宋今禾说着，想抬手摸一摸秦景的脸，却不想小娃娃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宋今禾反应过来，原身极厌恶秦家，平时对待秦景大概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故这孩子而见她抬手，会下意识以为是要打他。

宋今禾无奈一笑，转而摸了摸秦景的头顶，【去带路！】

秦景只觉得头上一沉，连带着心也沉了一下。

他从来没见过宋家姐姐对他流露过这样温柔的神色，他猛地回过头看去，宋今禾一袭红衣，身形很瘦，在他看来却是莫名的安定与温暖。

他忍不住想起方才的怀抱，自打记事起，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抱过他了。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挂在脸上的鼻涕泡，笑了，阿娘说，哥哥娶了新媳妇进家门，日子就会过得越来越有盼头了，阿娘真的没有说错！

秦景见宋今禾进了轿，便再也掩不住笑意，一溜烟儿钻到迎亲队伍最前头，蹦着跳着大喊，【起轿——接新娘子回家喽——】

秦景的笑声像是一道划破长空的孤雁，在这座寂寥的村庄上盘旋回荡，秦景一声接着一声，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秦家娶新娘子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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