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太太眼角的纹路深极了。
那不是养尊处忧的面相，而是被某件事情深深折磨的面相。
“那个劳什子的牌坊压在我头上，我敢说吗？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轰的一下，傅道之又耳鸣了。
当年，礼部来询问母亲守寡的事，他对那两年恨之入骨，想也没想就说母亲的的确确是守寡养大的他。
原来是我！
傅道之只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涌上来，嘴一张，喷出一口血。
“父亲？”
“儿子！”
兄弟俩一左一右扶住。
傅而立正要喊傅总管请太医时，傅道之死死拽住儿子的手。
“别喊！”
他有气无力：“这口血吐出来就好了。”
傅而立一扭头， “老三？”
傅老三忙把温茶送到傅道之嘴边：“父亲，漱漱口吧。”
傅道之推开茶盅，眼神转向殷九龄。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愧疚，难过，伤心，后悔……
无数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哪里是语言能道尽的。
“薛姑娘，他，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能和我说说吗？”
“说就不必了。”
殷九龄眉眼间丝毫没有触动，“他那性子也不屑与你说道。”
“薛—姑—娘！”
傅道之只觉得有把匕首狠狠地戳进心口，痛得他悲戚地大喊一声。
兄弟二人突然感觉手上的分量变重，知道父亲再支撑不住，忙把人搀扶进了椅子里。
陆洵之扭头看一眼殷九龄。
够狠啊！
“既然真相大白，你们也没必要在我面前要死要活。”
殷九龄还有更狠的：“一来与我说不着，二来他人死了看不见，真觉得愧疚的，等日后到了阴曹地府，当面和他说。”
所有人：“……”
“我还有事，可以走了吗？”殷九龄目光一冷。
“孩子。”
她越是如此，傅老太太心中越是愧疚，撑着拐杖站起来。
“是我傅家对不住他，对不住你们，我给你磕头赔罪！”
“祖母！”
“老祖宗！”
傅三爷赶紧把茶盅一搁，扶住傅老太太，用力地按坐下去。
“您凑什么乱啊，要磕头赔罪也是我们兄弟二人来，薛姑娘，你说是不是？”
殷九龄不说话。
自讨了个没趣，傅三爷“唉”了声，依旧一副好脾气。
“赶紧的，坐稳了，我替老祖宗、替我亲爹给你多磕几个头，十个不够，磕一百个，一百个不够，咱来一千个，总能……”
“你叫什么？”殷九龄冷冷打断。
“三爷我这脸长得真是……”
傅三爷摸了自个一把。
“姓傅自不必说了，名洵之，字承宇，就咱们俩这关系，叫我承宇就行。”
“我和你没关系！”
殷九龄迎着他的目光。
“陆洵之，下面的话，你听好了。”
她的口气前所未有的正经，傅三爷不禁揪起了心。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对死人的悔意。三十三层天，一层一个境界，他的境界，你们够不着，我也够不着。”
殷九龄眼神慢慢犀利起来。
“我没时间在这里和你们掰扯，他的心魔一日不除，事情就一日不算完。老太太撕了休书，按理还是他的枕边人，你们傅家接下来要小心。”
傅三爷突然想起季家的事情，惊声道：“薛姑娘，难道……
殷九龄：“季家可以当前车之鉴。”
傅三爷：“……”
她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季家？
“没有化解的办法，只有自求多福。”
殷九龄冰冷的眼刀看着傅三爷：“我的话，你可都记住了？”
哪里是对他说的，分明是说给傅家人听的。
傅三爷重重点了几下头。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与你们傅家后会无期！”
“喂，怎么就后会无期了呢，我……”
“滚开！”
殷九龄眼球充血，不再是冷冷清清的漆黑，红得吓人，几欲滴出血来。
陆洵之心头一颤，本能的往边上让了让。
殷九龄擦着他的衣角，走上楼梯。
门一关，泪滑下来，她捂着嘴，浑身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像野兽濒临绝境般的唔咽。
多么讽刺！
你事事为他们考虑周全，一颗真心付出的坦坦荡荡，可他们呢？
可有半点真心给你？
你傻不傻？
傻不傻啊！
殷九龄终于撑不住，抵着门背慢慢地蹲了下去。
她突然想到他最后那个晚上，明明已经睡下，却又披了衣裳到她房间坐下。
欲言又止。
她乐了，“您有话直说。”
他也乐：“我有这么明显？”
她斜过眼，“瞎子才看不出来。”
他笑意变淡，叹了口气，道：“如果事事入心，人是没法子往前走的，该放下的要放下，否则苦的是自己。”
她偏过脸，“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他站起来，揉揉她的头，“再不说，以后怕没机会了，你我祖孙一场，我总是盼着你好的。”
所以，你那话是向我来道别的？
可是，你不也没放下？
还有，你到底放不下什么？
殷九龄狠狠地擦了把泪，拿起桌上的包袱，往身上一系，然后顺着楼梯走下去。
她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到了大堂连眼风都没向傅家人走过去，径直拉开了大门，踏进无边的夜色中。
殷九龄离去的那一幕是消了音的，但对老太太和傅道之来说，却是致命一击。
这活脱脱又一个薛行。
傲气和自负都融进了骨血里，明明一肚子委屈和难受，却不对外人说半个字，有的只有漠然和无视。
良久。
傅老三回过神，扯了扯傅而立的衣裳，“大哥！”
傅而立看着沉浸在悲伤中的老太大和已然没了魂的父亲，深吸了口气道：“傅总管。”
“大爷。”
“把老太太、老爷先安置回去，再派人去请裴太医过来，床前一刻都不要离开人。”
“是！”
“慢着！”
“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今晚的事情命所有人闭嘴，太太、大奶奶那头也不要透露丁点风声，只说老爷和老太太见了个故人，心绪有些激动。”
“那大爷脸上的伤……”
“那故人对咱们家有些误会，如今误会都说开了。”
“是！”
傅总管一招手，立刻过来几个护院。
老太太被人扶起的时候，突然一把抓住大孙子的手。
“老大，我……我……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