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清爽,阵阵晚风拂着深褐窗帘一角。
成辛以进卧室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开灯,而是毫无停顿,穿过大片黑暗,径直先去阳台抽烟,微合眼皮,凝思这桩KTV滋事伤人案。
每每结案之后,他总习惯在脑子里从头到尾完整过一遍案件全貌,复核确认是否还有任何被遗漏掉的可疑细节。
连着抽完三支烟之后,他复核完毕,睁开眼,转头又往隔壁那户扫去。
与他卧室阳台并排的是贺暄以前的卧室阳台,二者之间只隔了几米距离。
刚上初中那会儿,他们两个常常从各自阳台之间比划手势、互相给对方捅的篓子打掩护、偷偷传递便宜的香烟和那些喊打喊杀、咋咋呼呼的江湖小说,有时也会来回传篮球练习手感。有一次,贺暄手滑没接住,让球掉了下去,还差点儿砸到楼下修剪花丛的贺奶奶,导致他俩都被各自家长狠狠揍了一顿。
现在,那个房间窗紧锁着,黑漆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就差把“物是人非”四个大字一笔一画写在窗玻璃上了。
矫情。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摁灭剩下的烟头,转回房间开灯。
灯光明炫刺目,成辛以站在原地,眯眼适应了一会儿突来的亮度,然后慢慢走到书柜前,静了片刻,抬手抽出那本磨得书脊都快起毛的书。
——尤·奈斯博,《猎豹》。
如化石般久远的年代里,让他第一次见到她的这本书。
他转了身,背靠书柜,又点起一支烟叼在嘴里,才翻开书页。第一句话映入眼帘——
“也许下一次我们可以反过来……”
……
算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摸了一把耳朵,合上这本已经熟悉到能全文背诵的书,走到床边,没脱衣服,也没碰枕头,而是直接把书扔到床中间,整个人横向躺下来,脑袋枕在书上,一手抬起遮住眼睛。
但行行铅字仍孜孜不倦刻在他的眼皮内侧。
“……她醒来后,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想回去,回到原本包裹她的深沉黑暗与温暖中……”
……
疲惫感终于后知后觉涌上四肢百骸。
他又吸了一口烟,合眸吐出烟圈,把掐着烟的手搁在床边,容忍烟灰张牙舞爪落在地板上。
……
“……但她知道痛楚即将来临,痛楚正乘着沉滞的脉搏和脑部血流的抽动,缓缓接近……”
……
等明天家政阿姨进来打扫卫生,肯定又会跟成妈抱怨床尾满地的烟灰,但他没有力气理会。
困意昭然袭来,像渐渐漫过枯燥草尖的橘色火星,随之而至的,还有零星微弱的无奈,仿佛隐隐知道这片山火即将不可抗拒地燃起,由远及近,最终,势必会一点一点地、耐心噬尽他的每一节骨头。
……
可他无力改变。
她的脸回归他的眼底。
……
“……她照做了。她当然照做了。她的心脏剧烈跳动。”
……
……
不知过了多久,毫无预兆地,成辛以倏地睁开双眼,一个猛子坐起来,身子弓着,弓得像一只动物,仿佛真变成了他枕着的书名。
经历过短暂的茫然之后,他抬了抬胳膊,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房间和紧闭的房门,有些讶异。
凌晨三点一刻。
他一觉睡到这个时间,而且居然睡得这么沉。他猜测成妈进来给他盖了层薄被子、收拾了烟灰、拉了窗帘、又关了灯,没准儿还很嫌弃地低声骂了他两句……可这一整套动作下来,他却统统全没发觉。
但他自小睡眠极轻极浅,有丁点儿风吹草动都会醒。照以往,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为什么会这样……
弓坐在茫茫黑暗中发了一会儿愣,让身体的每个细胞跟在意识后面一点一点苏醒过来,渐渐地,他眼中的光开始炯亮起来。
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之后,“猎豹”伏低脊背站起来,一手捞起被当了一晚枕头的书,拿了车钥匙,无声无息快步走出房间下楼,发动车子。
……
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又或者说他隐隐猜到原因,但还不能确认。
三千四百七十三天。
多年刑警生涯早就让他习惯了晚睡、少睡、不睡。偶有倦极时,休憩的地点可能是各式各样的。车里、地板、办公室椅子、连排长条凳、野外树下……
有时他甚至觉得,在内心深处藏着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是不愿意让这副身体躺在安稳舒适的床上入眠的。
因为它——那个噩梦——那个只要他工作节奏稍缓一点、精神稍松一点时,就会在每次睡眠中准时到访的噩梦——
——那个总是会令他声嘶力竭、痛苦绝望到生理性作呕、口腔蔓延出铁锈味道,进而拼命吼叫着惊坐起来的噩梦,一旦来袭,就只会让他比睡前更加身心俱疲、神经紧张无数倍。
所以他惧怕那个噩梦。可自相矛盾的,每每万籁俱寂时,却又无比怀念那个噩梦。
但今晚,那个噩梦没有来。
——
天幕阴沉,后半夜高架桥上车流极少。
成辛以又快又稳地开着,车窗大敞,让夏夜的习习凉风和昏黄不定的灯光交替浇淋在脸上。最终,车停在目的地楼下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他抬头扫了一眼那扇熟悉又陌生的窗户,黑洞洞的,像是一方深不见底的沼泽潭。
他拉下遮光板,放平座椅,把书打开盖在脸上,继续睡觉。
——
空白的推理和猜测没有用,这是唯一的变量。
他想确认,想验证。
……
当然,也许不仅仅是为了验证。
说到底,他不过是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回到这里罢了。
……
……
也许确实连轴转了好些天,身体太疲惫,他竟真的又一次昏昏沉沉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见天光。
晨间日光沿着书脊开角下的缝隙努力溜了一点到眼皮前,尚不算很刺目,是个阴天。
腿窝得有点麻,他敞开一角车tຊ门,伸出去舒展了一下,但上身依然懒洋洋躺在座椅上没动,书也还是盖在脸上没拿开,只凭听觉分辨着车外的世界,慢慢唤醒身体各处的神经。
风里已经开始夹上了这个季节独有的闷郁,伴着零星湿意,是下雨的前兆。
三两行人各自出门,匆匆忙忙从他车前路过——第一个是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体型中等偏瘦,但步伐沉稳,板鞋,鞋底严重磨损,右脚掌处的鞋底纹路里卡了极小的异物,估计是石子或者果核,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旋律熟悉古老,像一首稚嫩童谣;
第二个是年纪更大、身型瘦弱的老年女性,手里捧着热乎的早饭,脚上趿的是双尺码偏大的平底拖鞋,右脚鞋后跟磨损程度明显比左脚更严重;
第三个是年轻的母亲,领着个上早课的儿子,一路絮絮叨叨,发出对欲来阴雨的抱怨,小孩子正因为起床气而边走边郁闷地踢着自己的鞋尖。
……
渐渐地,车顶叶片响起不规则的细碎叮咛,伸出车外那一条腿的脚踝处也开始感受到一丝清凉。
绵绵夏雨下起来了。
成辛以一动未动,就这样安安静静听了好一会儿雨声,才在书脊下方,无声露出一个干涩的笑容。
一百一十五个月,三千四百七十三天。第一次。
他的噩梦没有来,真的没有来。
就连哪怕半幕疑似惊恐情绪征兆的画面都没有出现过。
因为她回来了。
……
其实很早以前他就清楚的,她是他的安眠药。
……
呼出一口气,他拿掉书坐直,点起一支烟,慢慢抽完。本想直接开车回队里,再一抬头,“安眠药”却正好走出自家楼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