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顾青山熄灯，躺下睡觉。
　　程露晚上不爱待在他身边，见他阖眼渐渐呼吸悠长平稳后，便扭身飘出了房间。
　　其他房间她自是不去的。
　　都是退休后在这边养老的老头老太，和顾青山一样，早早就熄灯睡了。就算偶有睡得晚的，也多是看书看报，实在是没意思。
　　她顺着走廊一路飘，飘进了养老院工作人员的值班室。
　　值班室里，两个男社工正在玩游戏，两个女护理员则凑在一起一边八卦一边追剧。
　　程露对游戏不感兴趣，她飘到两个女护理员身后，弯腰一边看剧一边听八卦。
　　两个女护理员说的都是养老院八卦，比如哪个老头看上哪个老太了，可偏偏那个老太却看上另一个老头之类。
　　她一边听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一部都市爱情剧，看着豪车，高楼，酒店和西餐厅，心里着实是羡慕得紧。
　　想她程露，可怜啊，才二十岁就死了。
　　那会儿才一九八五年。
　　哪有什么豪车高楼酒店和西餐厅啊，她临死之前连县城都没去过！
　　程露正哀怨着，突然听见了自家老头的名字。
　　其中一个护理员道：“205房间的那位顾青山顾大爷，听说好多大妈喜欢他，这是真的吗？”
　　这护理员是新来的，还不知道情况，另一个护理员是老员工了，点头道：“是真的，可多大妈喜欢他了！”
　　顿了顿，没忍住：“别说那些大妈了，不瞒你说，我都喜欢他！”
　　程露和新来的护理员一起瞪大了眼，真的假的啊，小姑娘，你口味有点重啊！
　　老员工看不见程露，但看着新员工一脸震惊，笑道：“你说实话，顾大爷看起来是不是很儒雅！”
　　新员工点了下头，犹豫道：“但，但他脸上有好吓人的一道疤。”
　　老员工：“不看那边脸不就好了？”
　　“顾大爷不仅气质儒雅，他还从不多事从不烦人，不管是对我们还是对社工他们，态度都一样的好。”
　　“顾大爷他啊，没儿没女没暧昧对象，那么多老太喜欢他，他愣是谁都不搭理。”
　　“最关键的，是他退休金接近两万！你说说，值不值得喜欢？”
　　新员工猛点头 ，值得，太值得了！
　　洁身自好，没有家庭拖累，退休金高还年纪大，她也忍不住要动心了！
　　“哈哈哈，你也动心了吧？”老员工一脸找到同道中人的笑，然后很快收了笑改为一声叹息，“唉，但是可惜，人顾大爷心里记挂着亡妻，看不上旁的庸脂俗粉。”
　　程露正被两个小姑娘逗乐得前仰后合，冷不丁突然听到“亡妻”两个字，瞬间笑不出来了。
　　因为顾青山的亡妻，正是她。
　　新员工已经不敢置信地问了：“不是听说他妻子都去世很久了吗，这么久还记着，顾大爷这么痴情的吗？”
　　老员工点头：“是啊，听说好像去世二三十年了！”
　　“听说是他老家青梅竹马的姑娘，嫁给他还不到半年人就没了，是被人害死的。”
　　“顾大爷是一名退伍军人，原本是打算和妻子就在老家好好过普通日子的，结果新婚妻子却被人害死了。”
　　“顾大爷为了给妻子报仇，接受了转业安排的工作做了警察，听说害他妻子的歹人就是他亲手抓到的！”
　　“妻子没了，又没留下孩子，顾大爷抓罪犯能力很强，后来就一直做警察了。”
　　“听说他原本可以不断往高处升职的，但都被他拒绝了，好像是说觉得自己脸上有疤怕影响不好。”
　　“可你知道不，他脸上的疤是在战场上为了保护战友才留下的！”
　　“好可怜啊！”新员工听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顾大爷也太惨了，老天爷对他好不公平！”
　　老员工也叹息：“可不，要是他妻子活着就好了，哪怕是没有孩子，跟他一起住养老院也好啊，起码有个伴，能陪他说说话谈谈心！”
　　程露抽了抽鼻子，想哭，但根本哭不出来。
　　仗着没人能看见她听见她，她索性半蹲在两个护理员中间开始絮叨：“不是二三十年，我死了都快四十年了。”
　　“我和顾青山也不是青梅竹马，他比我足足大八岁呢，他是脸上有道疤，娶不到媳妇才花高价彩礼娶的我！”
　　这是她活着时以为的原因，但死后她才知道，顾青山之所以愿意出高额彩礼娶她，其实是因为喜欢她！
　　叹了一声，程露继续道：“说出来你们肯定不信，但实际上咱们生活的世界其实是一本书！”
　　“叫什么年代军婚文，顾青山是书里男主，女主是当年寄居在他们村的胡宛然。”
　　“至于我么，是男主那水性杨花早早就死了的原配。”
　　“男女主感情的发展就是在我死后开始的，两人会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爱相守，然后一起从小村庄走到县城，走到省会城市，升官发财，生活幸福美满！”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在撒谎？现在明明就不是那样，现在明明是顾青山一个人在养老院孤独养老……”
　　“唉！”程露又叹一声，不知不觉声音里就染了点哭腔，“我其实也没想到，我以为顾青山不喜欢我的，他虽然花高额彩礼娶了我，可他一直对我板着脸，我要是不主动开口，他甚至话都不跟我多说一句。”
　　“你们说说，这哪里像是喜欢嘛！”
　　“可谁知道，我死了，还死得那么让人误会，娘家人都嫌弃我不想理我，他却不计前嫌给我收尸，不怕辛苦艰难替我报仇，甚至还……”还为了她终身未娶。
　　他明明该和胡宛然成一对的，可当年她死后，他却一而再再而三拒绝胡宛然靠近，最后甚至还骂胡宛然不要脸……
　　他明明是这么喜欢她，对她非常好非常好的男人，可当年她却像是疯魔了一样，只想从他身边逃离。
　　程露不知不觉竟哭出了眼泪，而哭着哭着，外面突然响起一个炸雷。
　　炸雷过后是闪电，养老院二楼的走廊里本就开着夜灯，闪电一闪，简直亮如白昼！
　　而程露震惊地看着窗外高大挺拔，脸上从眉峰到侧脸斜着一道疤的男人，立刻飘了出去。
　　“顾、顾青山？”她小声喃喃，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顾青山已经不再是六十六岁头发几乎全白的老人家模样，他变成了一九八五年那个身材板直，留寸头，麦色皮肤，板着脸的年轻男人。
　　“程露。”
　　他连名带姓叫程露名字，“原来你真的一直在我身边。”
　　程露全身剧烈颤抖起来，顾青山变了，顾青山可以看见她了，难道顾青山……她转过头，大声叫着值班室里的社工和护理员，然而在过度震惊激动下，她张着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其实能发出来也没用，人是听不见她声音的。
　　在程露看不见的背后，顾青山看她的目光温柔又心疼。
　　然后他上前一步，张手把她紧紧抱进了怀里。
　　又打雷了，刺目的闪电白光在眼前一闪，程露的世界彻底黑了。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她好像听见了顾青山在她耳边说话，说的好像是——程露，如果还能有下辈子，我们一定要好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