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惊秋的祖父老来得女,生得一名千金名唤夏念禾。
算起年纪来,她只比夏惊秋大八个月,可按辈分算,夏惊秋逃不过这一声“小姑”。
夏念禾自小就仗着阿耶喜欢,阿兄疼爱,便带着夏惊秋上蹿下跳。今日烧了厨房,明日捅了邻舍家的马蜂窝,后日又不知剪了哪个婢子的衣裙。二人在府中无法无天,偏偏祖父溺爱,就连夏庸也收拾不了二人。
说来,夏惊秋这目中无人的样子也与他小姑脱不了干系。
“啾啾……”夏念禾两眼泪汪汪,一张小脸卡在木栅栏中间,双手握着夏惊秋的官袍不肯放。她衣衫褴褛,脑袋上挂着几根稻草悠悠垂下,金钗银饰也不知去了哪里。
身后那位名为“常娘”的女子,与她差不多。身上的衣裳满是污泥,发髻胡乱坠下,不同的是,常娘神色淡然,见着夏惊秋后,朝他微微颔首。
她双眼似一潭秋水,樱唇琼鼻,举手投足间仪态自若,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即便是这幅脏兮兮的模样下,也能看得出女子绝非池中物。
夏惊秋觉得她十分眼熟,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人的容貌。他瞳孔骤缩,刚想开口,常娘便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夏惊秋明白了常娘的意思,他朝着莫旭东说:“放了她俩吧,她们不是凶手。”
“这……虽然这两位娘子的确杀不了人,但这位夏娘子是会武功的。刺史大人那里说不清啊。”莫旭东左右为难。
“就夏念禾这三脚猫的掌力,杀不了人!”夏惊秋没了耐性,一把扯回自己的官袍,“你能不能消停点。”
“我从昨个儿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上。哇……”夏念禾泪如泉涌,哭得惊天动地。
“你们不给她饭吃吗?”夏惊秋问道。
“天地良心啊,州狱也有规矩,tຊ苛待犯人是要挨板子的,我们哪里敢啊。”莫旭东连连叫苦。
“念禾吃不惯粗粮,耍性子呢。”常娘浅笑道,“夏司马不要为难他们了,如今得要找到我们二人无罪的证据才行。不然,刺史大人那里的确不好交代。”
夏惊秋指向来处:“把那个教书的娄先生放了。”
现世报插了鸡毛疾驰而来。
一眨眼的功夫,娄简就被人好吃好喝的供着了。夏惊秋在州狱里寻了一处干净地方,又命人抬来尸首。
扬起下颚道:“坐着干嘛?看看。”颐指气使的样子,一如既往。
“现在倒是想起我了。”娄简靠着火盆。面前是一具盖着殓布的尸首。夏念禾和常娘双手被木枷固定在一起,站在不远处。
“快验!”
见他着急忙慌的样子,娄简便忍不住想打趣:“哟,我凭什么呀。我就是个教书先生啊。”娄简阴阳怪气地说。
“娄先生,劳您大驾,验验,成吗?”夏惊秋咬牙切齿。
“啧啧,不得了,说变脸就变脸,真羡慕夏小郎君的脸皮,保养得真厚。”
角落里的夏念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娄简,你住在八卦阵里吗?说话这么阴阳怪气,你信不信我……”夏惊秋举手指向原先关押娄简的牢房,身子僵在原地,又将手收了回来。
“你要怎样?”
“算我求你了,成吗?帮帮这两位小娘子洗刷冤屈,事后价格好商量,你开个价,我一定尽力满足你。”
娄简指尖有节奏地敲着茶盏,歪过身子看向夏念禾和常娘。心中有了盘算:“银货两讫,一手交钱一手验尸。”
“好!你开个价!”夏惊秋勉强自己挤出笑意。
“夏小郎君爽快。”娄简指着地面道:“下去帮我捞个人,也是今日抓赌逮进来的。”
“谁?”
“许一旬。”
夏惊秋眼角抽搐,举起名册重重甩在案几上:“我是当官的还是捕鱼的,四处捞你们。”说罢,夏惊秋怒气冲冲地朝着阶梯走去。
夏念禾大惊:“竟然有人能降服啾啾……”
夏惊秋带着许一旬回来的时候,娄简已经掀开了殓布,正站在尸首旁。她手戴白尉,左右晃了几下尸首的头颅,又伸手探摸尸首腋下。娄简直起身子,自言自语:“怎么凉得那么快?”
“查得怎么样了?”夏惊秋上前关切地问。
“死者叫薛毅,家住城南月柳巷。年三十九,是一名赌徒。平日里在漕运码头搬货。”说着,娄简已经解开了死者的衣衫。
“阿简,许久不见你又神了不少,验个尸连他生平都能知道!”许一旬说得眉飞色舞。
“你能不能长点脑子,娄简显然是和死者认识。”当着小姑和常娘的面,夏惊秋不好发作。
“对,我认识他。他就是我学生阿吉的爹爹。”娄简指了指一旁的纸笔,“记一下,死者下颚挫伤,长两寸,宽一寸半,上有泥屑。双手无伤,指甲无泥。”
她取来棉布,用镊子夹着棉布在薛毅口中转了一圈,又将棉布递到夏惊秋面前:“闻一下。”
夏惊秋脸色发白,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见娄简没有放弃的意思,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娄简发问:“是否有异味。”
“酒味,酒酸味,还有……。”夏惊秋又仔细嗅了嗅,“还是便宜货的味道。”
“嗯那就对了。”娄简取来一块白布,在薛毅后槽牙处取出些许绿色泡沫,“绿蚁酒。”她转身看向夏念禾,“两位小娘子,可否将当时的事再说一遍。”
“当时我们两个走在小巷里,正要去寻朋友。没成想他忽然摇摇晃晃跑了出来,冲着我们就扑了上来,还好我们躲得快,绕到他身后。我怕他再造次,就推了他一下。没成想这醉鬼,忽然就朝着地面砸去。”夏念禾委屈道。
“朝着地面砸去?”这样的形容未免过于夸张了,夏惊秋多问了一句,“为何这么说。”
“他就像死了一样,硬邦邦地砸在地上。”
“这夏娘子没有扯谎。”娄简收起镊子,“他下颚有挫伤,倒地的时候是下颚先着地的。你想想,人摔倒时的模样。一个有意识的人摔倒时,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撑地,只有毫无意识的人才会下颚着地。”
“可这,也不能证明两位小娘子没杀人啊。”一旁,莫旭东问。
“仵作没验吗?”
“验了,浑身上下没伤,谁都没个结论。”
娄简直起身子,对着身后两位娘子道:“接下来,两位娘子还是回避一下好。”
“不必,人又不是我们杀的,干嘛要回避。”夏念禾趾高气昂的样子和夏惊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验就是了,本娘子什么没见过。”
娄简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许一旬帮个忙,曲起死者双腿。夏司马帮我托起死者骶骨。”
二人照办,娄简则是走到尸体后侧,解开薛毅的裤头,将他下半身扒个精光。
“啊!”身后传来夏念禾的惊呼声。
“放下吧。”娄简发话。
“你怎么扒人裤子?”夏惊秋站在夏念禾和常娘面前,用衣衫挡住了二人的视线。
“都说让两位娘子回避了,是她们二人自己要留在这的。”娄简接下来的动作更为离谱,只见她双手握住了死者的阴囊,用力捏了几下。
许一旬倒吸了一口凉气。夏惊秋则是耳垂骤然通红,娄简明明是在唱报尸状,在他听来像是在说虎狼之词。
“死者肾子
肾子:睾丸
一个,隐肾一个,上缩不见。莫老,麻烦取热水一盆,吸水的布料若干。”
“好,先生稍等。”
片刻,莫旭东取来了娄简要的东西。她将帕子打湿,敷在薛毅下身,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取走帕子,按在死者小腹处,消失的隐肾垂了下来。
“猝死。”娄简下了结论,她替死者穿好裤子,“猝死者大多肾子内缩。薛毅生前或有急症,又喝了酒,恰好发作了。夏娘子方才打了他哪里?”
“后肩左侧。我可没用力啊,我就是轻轻推了一下。”
娄简让许一旬将人扶了起来,解开衣衫查看,果然如莫旭东所言背后没有伤痕。娄简微微蹙眉,仔仔细细将薛毅全身查看了一遍。
诡异的是,他全身上下竟无一处淤痕。
“怎么了?”夏惊秋觉察出娄简的异样,“尸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娄简答非所问,她取下手中的白尉:“一个人若是能被掌力打死,那尸首上必定会留下淤血。我检查过薛毅的尸首,左肩并没有伤痕。夏娘子应该真的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不巧,赶上了薛毅突发恶疾。”娄简继续说,“结合夏小娘子方才的口供,我可以确定此事与她们二人无关。”
“我就说嘛,我们是清白的。”夏念禾举着双手递到莫旭东面前,“还不放了我们?”
夏惊秋点了点头,示意莫旭东放人。
“那,他是怎么死的?”夏惊秋问。
“我方才已经说了,他是猝死的。”
“我的意思是,为何猝死?”夏惊秋确定,娄简说了一半藏了一半。
“我怎么知道,我是仵作,又不是大夫。”娄简挑眉问,“我只答应你还两位小娘子清白,又没答应帮你查案。你若是怀疑此人的死有异样,大可去找州府仵作再验。”
夏惊秋藏不住心思,鄙夷全然写在脸上:“多日不见,你还是这般油腔滑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