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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砚山很大, 葱茏茂密,林深处更是遮天蔽日。

少年的衣袂擦着葳蕤花草而过,花叶摇晃着散开如珠的雨露, 商绒手上举着一片野芭蕉叶, 勉强挡了些迎面的雨水。

噼啪的脆声不断,商绒的一双绣鞋已沾满泥土,一双脚又湿冷又难受,她走的每一步都很局促。

少年完全在蕉叶之外,商绒看他乌发湿透, 便想踮起脚将他也拢到蕉叶底下,却听后面似乎有些窸窣的动静。

只这一刹, 少年的眉目一凛, 揽住她的腰飞快地掠入一片丰茂的草丛,隐在墨绿的松枝底下。

“哎哟!”

一道粗犷的声音十分突兀,商绒与折竹在松枝的缝隙里, 隐约瞧见一人从那泥泞的小山坡上摔了下来。

“你这没出息的!”

另一人下来将他扶起, “快些, 莫误了大真人的事!若真有人从地宫出来, 咱们得尽快请半缘师叔搜山!”

“观中那么多弟子, 今日又有禁军与凌霄卫在, 大真人为何不请他们来搜, 何苦去请半缘师叔?”

那浑身裹满泥污的年轻道士嘟嘟囔囔地起来, 从地上捡起来刀。

“蠢材!招来凌霄卫与禁军, 是请他们来瞧大真人的地宫么?”中年道士挽起宽大的衣袖, 手握一柄剑, 一边往前走, 一边扫视着四周, “快些,大真人的钥匙遗失,也不知从地宫出来的有多少人,我们还是早些去半缘师叔那里为妙。”

两人都是有武功的,脚程自然较常人要快上许多,商绒屏息凝神,在暗处看着那两名道士借力施展轻功跃上林梢。

“别动。”

商绒只听身边的少年低声一句,她侧过脸,正见他雪白的衣袂一荡,他提剑紧跟那两人消失在树影之间。

雨水打在眼睫,商绒只听见刀剑相触的声音,没一会儿便是一前一后两声叫喊,两道身影先后从浓密的枝叶间坠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半缘是谁?”

折竹雪白的衣袂沾血,雨珠冲淡剑锋的血液,他轻飘飘地落在两人之间,薄刃抵在那年轻道士的咽喉。

年轻道士哆哆嗦嗦,虎口处的血洞痛得他青筋微鼓:“是,是……”

“呲”的一声。

一枚飞刀扎进他的颈侧,他话没说完,人已断气。

折竹对上那中年道士一双阴鸷的眼,他流露出一种寡淡无趣的神情来,握剑的手腕一转,薄刃顷刻切断了中年道士的咽喉。

“簌簌,过来。”

他随意地将剑刃在死尸的衣服上擦拭了两下,回过头隔着雨幕疏影,对她道。

见她从那片阴影里走出来,他又转过脸瞧了一眼那两具浴血的尸体,他两具尸体各踢了一脚。

商绒走到他身边来,发现那两具死尸伏趴在地上,看不出狰狞的死状,只有殷红的鲜血与雨水混在深浅不一的水洼里。

折竹背对着她蹲下来,分毫不在意袍角沾上泥污,他转过脸来,雨珠正好划过他高挺的鼻梁:“看来这天砚山上还有人守,我们只能换个方向下山。”

雷声沉闷,闪电明灭,闪烁的银光隐约照着一个少年背着一个姑娘,衣袂如白虹般轻盈穿梭,商绒手中的蕉叶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他施展轻功在茂密林间忽上忽下,雨水都成了斜的,怎么挡也挡不住。

这么大一座山要找到下山的路并不容易,但这少年也不管什么路不路的,提着内力踩踏树梢朝山下疾奔。

察觉身后的人在打颤,少年冷静地在雨幕中四下搜寻了一番,蓦地盯住斜对面的山崖底下。

商绒看见前面没有路,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背着她的少年却径自朝前奔去,迎面的雨雾更为冰冷,商绒吓得闭起眼睛:“折竹!”

身体下坠,商绒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她听见少年轻笑一声,便一下睁开眼,却见他轻盈地落在一块大石上,原来这山崖不算高,石壁自上而下有突出的嶙峋的山石相接,他很快便带着她稳稳地落了地。

“怕什么?”

少年侧过脸来,一双眸子漆黑清亮:“我又不会带着你找死。”

斜对面的石壁上缠满了嫩绿的藤蔓,底下有个一眼便能望到底的天然石洞,此时天色越发地暗,雨急风也急。

湿柴不易烧着,但少年似乎极有经验,柴堆放得离洞口很近,他用手指粗细的枯枝没一会儿便引起火来,烟虽浓,但在洞口没一会儿被吹散,倒也不算太呛人,火堆烧得旺了,他才朝商绒勾了勾手指:“来。”

商绒浑身冷得厉害,挪到他身边来,身上终于添了几分暖意,她看见少年揉了揉眼睛,他薄薄的眼皮添了些粉色,大约是被烟熏的,眼睛也有些湿漉漉的水雾。

“折竹,我们还是快走吧。”

商绒心中不安,始终惦记着方才那两名道士口中所说的“半缘”。

“凌霜有不敢让你皇伯父发现的秘密,他绝不会借助其他任何势力,至于那个半缘,天砚山这么大,如今雨势又急,他不可能有凌霄卫或者禁军那么多的人手,”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添柴,“倒是你,我若真带你一刻不停地下了山,也不知你又要生病到几时。”

他拨弄着火星子:“药那么苦,能不吃,还是不要吃了。”

说着,他再朝她伸出手,掌心便躺着一颗被油纸包裹的小小的糖丸:“还是甜的好吃。”

商绒去接糖丸,手指轻擦他的手掌,她不防他忽然握住她的手,那颗糖丸就抵在她与他的掌心之间。

商绒心中一跳,却见他轻皱着眉,又似乎很轻地呢喃了声:“像块冰。”

暖黄的火光照在她湿润的脸颊,她眨动一下眼睫,任由他握着她的手往前,接近燃烧的火堆,他松手的刹那,那颗糖丸落入他指间被他揉碎了外头的油纸,他触碰她唇缝的指腹是暖的,轻轻地一下擦过,有点痒痒的。

商绒像个被他牵住丝线的傀儡娃娃,伸着一双手乖乖地烤火,咬在齿间的糖丸甜得不像话。

后腰的东西硌得她有点疼,商绒伸手便去解腰间的衣带,身边的少年目光触及她的举动,他乌浓的眼睫一抬,撇过脸。

商绒毫无所觉,她将缠在腰间的缎子取下,后腰立即便轻松了许多,那黄金匣子虽小,却也很沉,何况还有一个精铜所制的鲁班锁,一本《丹神玄都经》。

“折竹。”

商绒戳了戳他的肩,将那三样东西递到他的眼前。

少年一怔,

洞外的光线越来越暗,火堆的光映于他隽秀疏淡的眉眼,他伸手接来,再度看向她:“既是逃跑,又何苦带着它?”

“你与我说,这是你最重要的东西。”

商绒认真地望他。

“曾经是,”

折竹心中温澜潮生,他的视线挪到手中的黄金匣子上,“这是我自小带在身边的东西。”

“你发现这鲁班锁的秘密了?”

他看出鲁班锁已不是他当初交予她时的那般形态。

商绒应了一声,又说:“可是要解开它,真的很难。”

即便她已将《青霓书》与《太清集》烂熟于心,也还有一卷极为晦涩深奥的《丹神玄都经》。

鲁班锁上的字与图案都有其各自的规律,而《丹神玄都经》处处都是玄妙的谜题,她阅览起来都有些吃力,更不提要在其中找出解开鲁班锁的答案。

“无所谓了。”

折竹将几样东西放到一旁,他眼底的情绪极淡,“我从前想要打开这匣子,是因为好奇,后来,则是因为想要查明我师父的死因。”

妙善临死前,还不忘嘱咐他要守好这东西,他一直觉得,妙善也许便是因它而死。

“但如今,我只要找到妙旬便足够了。”

洞外的树木在雨幕里融化成漆黑的影子,折竹略略瞧了一眼,听见身畔的姑娘肚子里发出轻微的“咕咕”的声音,他回过头来,对上她窘迫的神情。

少年冒雨出去了没一会儿,回来时那柄被雨水冲刷得银亮的剑上便穿着两条内脏已经处理干净的鱼。

“身上能藏的东西很少,这回没有盐。”

折竹将烤好的鱼递给她,“只能暂且果腹。”

商绒咬了一小口,有点烫,除了鱼的鲜味以外没有丝毫其它的滋味,更谈不上好吃,“至少是肉。”

她说。

住进凌云阁后,她再没有吃过一餐荤食。

折竹闻言,轻抬眼帘看她:“等下了山,我便让姜缨送你去业州,那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无论你想吃什么,我都能让他买给你。”

商绒听见他这番话,她吃鱼的动作一顿,与他相视:“你要我先离开玉京?”

“等我师仇得报,我便去业州找你。”

折竹从怀中掏出那枚月桂玉佩给她:“你带着这个去神溪山,到时我会去接你。”

商绒看着那枚玉佩,她捏着木棍的手越握越紧:“不。”

“你还敢留在玉京?就不怕他们再找到你?”

折竹故意吓她。

商绒不说话,抿紧嘴唇。

“神溪山很漂亮,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折竹伸手拨弄一下她的睫毛,惹得她眨动几下眼睛,他看着,轻笑起来。

商绒挡开他的手。

夜雾浓重,在这一片火光之外缭绕浮动,秋雨沙沙的,她的声音闷闷的:“漂不漂亮的与我有什么干系,又没有你。”

“折竹,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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