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晚能回主卧吗?”
陶萧昀并没有拒绝。
那场急雨很快就停了,车行到半路,陶萧昀降下一半车窗,随着湿蕴清爽的空气弥漫进来,车内一对各怀心思的夫妻双双暗自喘了口气。
可即便呼吸自如了些,拉扯在他们之间的心照不宣的暧昧还在游荡,并没有被徐徐滚进来的微风吹散分毫。
陶萧昀瞟了眼禹黛溪的侧脸,喉结下那道斜斜的疤,最后落在他握着方向盘的骨节匀称手上,感性和理智在她身体不同位置交锋,她像个等待输赢结果的庄家,渐渐失去了耐心。
而禹黛溪就简单多了,他目视前方,心无旁骛,发挥出他最好的车技连续变道和超车,用最快的速度回家。
下车后他大步走在前面,偶尔微微转头看了眼后面,示意她也跟上。
电梯里只有他们俩,按了二十二层,电梯关门那一刻,陶萧昀向一旁不动声色挪了一步,离他远了些。
可到了一层,电梯停下,上来一人一狗,大型犬朝陶萧昀吠了声,禹黛溪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而后,手顺势向下,扣住手腕,并没有丝毫松开的意图。
尽管主人呵斥着那条大型犬,用力牵着它,还是没阻止它又朝陶萧昀凌厉地窜起来。陶萧昀多少被吓了一跳,反手握住禹黛溪的手,禹黛溪像是得到信号一般,手指顺进去,划过丝丝电流,与她相扣。
狗和主人在五层就下了,电梯里又只剩他们俩,空气凝滞,两人僵硬地纹丝不动,陶萧昀把头贴在他肩膀上,无聊的试图去辨别他的心跳声。
禹黛溪的心跳声一向很明显,像是在体内置入了一个小型电子鼓,只要是不那么吵的环境里,稍微靠近他一点就能听到节奏分明的隆隆声。有段时间陶萧昀失眠,喜欢蹭在他怀里睡,禹黛溪还嫌弃过老婆太过粘人,实际陶萧昀只把他当成个有温度的催眠药。
可此刻却什么也听不到,陶萧昀微微踮起脚尖,耳朵轻轻摩挲过他手臂的皮肤,不经意地瞄到禹黛溪紧绷的锋利下颌线,以及上下快速滚动了下的喉结。
电梯停在二十二层,还没反应过来,禹黛溪几乎是把她拽出电梯的。
真正感受到他的心跳是在沙发上。禹黛溪埋在她脖颈间,在他故意咬了一口之后,陶萧昀本能地想将身上的重量推开一些,手触在胸膛,隔着棉质的衣服摸到急促有力的心跳声,宛如千军万马的号角。
在此之前,在她被纠缠着摔在沙发之前,虚虚地问过那个默契的问题:“要不要……”
禹黛溪立刻懂得她的意思:“今天不用。”
他很反常地积极主动,像个要吃人的嗜血丧尸,就连中途被打断也始终不肯放下手里的肉。
沙发下面响起一连串的手机震动声,一开始他们都没在意,可连续不断的异响着实影响情绪,陶萧昀便催他:“你先接一下电话。”
“不是我的。”
陶萧昀反手把蹭到沙发缝的电话抠出来,是她的,禹黛溪抓着手腕把她的手臂向上推:“不要接。”
陶萧昀却挣脱他坐了起来:“左斌的电话。”
电话接通,有人不甘心地吐气。
“姐,我跟你说。”左斌丝毫没意识到对面焦灼着的状况,一本正经,“你要是听我的,就还是选择成考吧。”
陶萧昀把音量调小了些:“可是自考不是更灵活吗?成考只有四个ʝ��������月准备时间了。”
他们进来的急,屋子里没有开灯,手机淡淡的蓝色荧光下,陶萧昀的脸罕见地认真又怯懦。她本想离开这里去卧室继续这通电话,可身后的人又缠上来,跪在沙发上手脚不老实。
陶萧昀手肘向后挡了一下,被他按下。
左斌那边有车鸣的噪音,似走在路上:“姐你放心,除了课程之外你只要把教材和资料全看了,隔一周我们做一套真题,参加今年的成人高考是没有问题的。”
这时候,身后突然发出一声鼻音哼笑,手上的动作也停下。
“高考?”他继续笑。
陶萧昀瞬间清醒许多,整理一下衣服,语气冷冷:“左斌我先挂了。”
禹黛溪眼疾手快伸长胳膊把她圈在怀里,赶紧道歉:“我错了我错了宝宝。”
陶萧昀很早就明白一个浅显的两性常识,男人在床上或者类似床上的地方对你道歉,尤其是喊着昵称道歉,多半没什么真心,都是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果然,身后的人又绷不住笑起来,下巴抵在她肩头,像是逗小孩一般转头看她:“你真要参加高考?”
陶萧昀突然站起来,打开客厅的灯,刺眼的白光让两人都同时遮住眼睛,适应过来后看着凌乱的沙发和彼此,双双垂下头进行一番自我审视,仿佛刚才黑暗中发生的是被蛊惑后的一场表演。
陶萧昀当时想,果然足够亮的地方,任何瑕疵和侥幸都藏不住。
而禹黛溪想,回头客厅的灯老子一定给它换了,要不砸了。
他向前伸了一下手想去抓她,做最后的挣扎:“真的,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陶萧昀却向后退了一步,她挺直了脊背,两手稍微理了理散下来的头发,把一张干净的脸全部露出来。
在此之前,她认真思考过要怎么告诉禹黛溪最近偷偷忙着的这件事,她并不想瞒他。虽然论起来禹黛溪说不出口的秘密似乎更多,但陶萧昀受够了过之前那种半人半鬼的日子,她想尽可能的对禹黛溪坦诚一些。
说到底,或许禹黛溪和这段婚姻比她想象中的更重要一点吧。不仅仅是一处庇护所,也不单单是藏不住的欲念,她也不确定支撑自己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什么,总之,陶萧昀罕见地想敲碎她赖以生存的保护壳。
可为什么没有及时说出来呢?大概她很清楚,多半得不到她想要的反馈。她太想得到特定的认同了,所以哪怕一丝一毫的嘲讽,都会让她立刻缩回已经损坏的保护壳中。何况,又偏偏发生在这样一个时刻。
既然如此,陶萧昀想,被扫兴的不应该只有我一个,她冷静地看着禹黛溪的眼睛,缓缓地,不卑不亢地说了一番话:
“很好笑吗?”
“你可能不相信,上学的时候我本来是全年级第一的。我并不是个有天赋的人,但我自认还算努力,努力跑,努力学习,短跑第一,成绩第一,可我还是连去跟别人竞争的资格都不够。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找原因,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我运气不好。
她顿了顿,又说了一遍:“我一向,没什么好运气。”
“可运气不好能怎么办呢?反抗吗?怨天尤人吗?不,我接受一切现状,但不会放弃。”
“禹黛溪,你也许觉得我快三十岁了去考大学很可笑,但是在我失去的所有机会和权利里面,没有上大学是最让我遗憾的,也是我最想做的事。但凡给我喘口气,我就要去念书。哪怕还是没有好运气,我也要试一试的。”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尾音颤抖着,及时止住,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脸上带着些许莫名的自豪。
对,自豪,陶萧昀多少为自己能鼓足勇气在禹黛溪面前首次表达她近乎卑微的自我而自豪。就好像卸掉了那层精致的面具后对他说,你看啊这才是我,粗陋,渺小,是阴霾下长大的干枯褪色的杂草,从来不是那朵持靓行凶的野玫瑰。
可即便真实的我如此普通,我也没忘记挺直脊背,用细弱的枝枝蔓蔓努力向上伸展去接触阳光,竭尽所能的活的更好。
然后她整理了一下在黑暗中被弄皱的裙子,当着他的面把百褶短裙上每个褶皱都理顺,恢复整齐体面的模样。
禹黛溪的眼睛一寸寸的向下落,最终落在地板上一处划痕上,划痕被陶萧昀的影子覆盖着,锋利的一小条,尤为明显。
当那个影子突然离开后,白炽灯的亮光之下,那条划痕诡异地瞬间消失不见了。
禹黛溪忽然一阵明显的疼痛,他说不清为什么,似乎那条划痕转移到他的胸膛里,留下新鲜的疤。
禹黛溪最终当然没搬回主卧去住。
他开着窗户,躺在客房的小床上,一夜没睡。
期间抽了半包烟,喝了约有三公升的水,夜深时还去地下车库里呆了一会,在他想尽办法勉强克制住体内汹涌的焦躁后,终于挨到了天亮。他匆忙洗了把脸,早早出门去公司,怕陶萧昀见到自己此刻的模样。
尚飞的同事们对禹黛溪的来历都有所耳闻了,他还留着二楼公共区的工位,但几乎每天都在四层的大会议室呆着,据说新的品牌联名案被他带的很顺利,本来拒绝了尚飞的马尔空在看了禹黛溪的提案后主动约了见面。
可今天,他居然早早来到公司后就坐在二楼的工位,保持一个诡异的姿势盯着手机发呆,终于到快中午时,他去楼梯间打了个漫长的电话。
据当时在楼梯间抽烟的同事说,他离得不远,加上环境封闭回音大,他听到电话里的人似乎管禹黛溪叫“姐夫”。
一时间,格子间里的社畜们都无心搬砖了,线上线下八卦起尚飞最牛逼轰轰的设计是不是恋爱了,也可能是已婚了。如果已婚的话,凭厦门传来过来的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不知该替那位陈太太高兴,还是担忧。
禹黛溪的电话是打给左斌的,详细询问了陶萧昀参加成人高考的事。得益于上次回老家禹黛溪的完美表现,成功的让左斌左凝对他无比信任,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禹黛溪甚至觉得再努努力他能挑战一下陶萧昀在龙凤胎心里的位置。
据左斌说陶萧昀从去年就有这个打算了,可直到上个月才下定决心,左斌是家里学习最好办事最稳重的,加上当年陶萧昀没上大学多多少少是为了他和左凝,自然全力支持姐姐。
左斌还告诉禹黛溪,陶萧昀已经选好了心仪的高校,也在学校报了考前辅导班,每周上三天课,甚至把详细课程表发给了他姐夫。禹黛溪看了眼课表,今天下午就有课,他谢了谢左斌,挂了电话回到工位。
再回到工位后,同事们发现禹黛溪明显更焦灼了,他捧着手机,似乎在发微信,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半天发不出去。
禹黛溪索性扔下手机,转头看向窗外晴朗的天,愣了好久,直到脸色渐渐舒缓下来。最终他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慎重又笃定地打了几个字不知给谁发了过去,而后沉沉地松了口气。
接到禹黛溪这条微信的人是陶萧昀。
当时她正坐在高校的阶梯教室里上艺术理论课,这门课是她自选的需要考的科目之一。今天是这位老师第一堂课,花了很久对着PPT讲自己的经历,怪无趣的。当收到微信时,陶萧昀低头开小差看了眼。
她很久没回过神来,那只是一行短短的连断句都不需要的小字,没头没尾,又奇奇怪怪的,可陶萧昀就是看懂了。看懂了它的前因后果,看懂了它的艰难悱恻。
那行小字仿佛一把利刃一般准确地扎进她心里,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心痛,让她久久凝滞,直到听到教室里的惊呼声才把她拉回现实。
循着同学们的惊呼,她也看向讲台上的PPT,原来是那位老师贴了一张自己与行业大佬的照片。陶萧昀也看过去,整个人无比震惊。
那张行业大佬的合影里,陶萧昀一共认识三个人。
一个是此刻讲台上的艺术概论老师,一个是郑慧之,还有一个是那个如鬼魅一般萦绕在她的婚姻里的她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樱】。
老师指着那张漂亮知性的脸介绍说:“她呀,是王樱博士,不仅是海外一家慈善机构的董事,还是英国奢侈品研究学的博士,跟旁边这位郑慧之郑董也很熟。”
台下有同学开玩笑说,王樱博士太美了,结婚了吗?
老师意有所指地说:“人家王樱博士眼光可是很高呢。”